白银谷_成一【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在失去了魂灵的灰暗日子里,邱泰基没有忧郁多久,就想到了死。

  只是这死,也不是很容易。

  用他二十年博取回来的财富,已经把自家的宅院建设得堂皇一片,房舍多多了。可他很难寻到僻静的一隅,可以从容去死。在这偌大的家宅里,雇用了太多的仆人!他们无处不在,仿佛专门在看守着他。这也是他太爱浮华的报应。夫人本不想要这许多仆佣,她说,光是调教这许多下人,就要劳累死人了,真不知谁伺候了谁。可他坚持大户要有大户的排场。现在好了,你想死也难得其所。

  尤其是夫人,对他看守更严,简直是时刻不离左右。每一次久别远归,她虽也是这样,依恋在侧,不肯稍去,但都不像这回,看守之严,简直密不透风。她多半已经看出了一切,看出了他要寻死。

  “夫人,我不是太绝情,是太对不住你。我被逐出天成元,再去别家字号做一个吃gān辛的老跑街,你怎么在水秀做人?我苟且在外,由你在家遣散下人,变卖家产,那不是对你的大rǔ吗?你就放了我吧。”

  可夫人怎么会放他!

  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情境中,邱泰基一向的jīng明似乎也全丢失了,他居然不能寻得一死。

  十天后,天忽然大热,邱泰基染了下痢,不断往茅厕跑。因跑得太频繁,看守他的下人才麻痹了。

  每当他如厕,总跟着个小仆,名为伺候他,实是看守他。昨天,他对小仆说:“你可搬个板凳来,放在厕外。我肚里要来得太频,就在厕外坐坐,不往回跑了。我入厕时,你在外也可坐了板凳,稍为歇歇。你也跑累了。”

  小仆果然搬了板凳来。

  板凳放了一天,夫人居然也没有疑心。

  今天午时前,他如厕时,对小仆说:“我觉肚里好些了,午晌要睡睡,你也乘机歇歇吧。”

  炎热的晌午终于使所有的人都睡倒了,包括他的夫人。邱泰基终于等到了死的机会。他悄然来到茅厕间,踩了那个板凳,费了不少劲,才将自己的腰带系到梁上。

  然后,就毅然悬挂了自己。

  在悬挂的那一刻,他只是觉得自己得意一生,享用了那样多人间奢华,最后却不得不在这样一处肮脏不净的地方,作为了结,稍有遗憾。

  可惜,他刚刚完成了悬挂,就听到夫人惊天动地的喊叫。

  过了午时,姚夫人在落入困顿前,习惯地伸过手去,什么也没有摸到。可她的手就停在空处不动了。她已经太困乏,夜夜都要不断把手伸过去,摸摸男人在不在,不敢松心一刻。但此刻,她没有摸到男人,却一时没有反应。好像已经睡过去,越睡越深了,忽然就一激灵,坐了起来。

  她发现男人不在,又看见屋里的女仆,正坐着打盹。她慌忙就跑出去了,一路都是死一样的

  寂静。跑到茅厕,外面并没有守着下人。

  她冲了进去,挨千刀的,终于出了她最怕出的事!

  姚夫人惊天动地地失声喊叫起来,却没有惊慌得乱了方寸。她扶起板凳,跳跃而上,一把抱住男人的小腿,就像举起整个世界一样,用了神来之力,那么成功地把男人举了起来,摘了下来。只是在男人的全部重量都压到了她的柔软之身时,她才同男人一起,从那个死亡之凳上跌落下来。

  闻讯赶来的仆佣们帮着她,又掐人中又呼叫,终于使男人出气了。

  男人,男人,这是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死去的邱泰基,更像是个完全丢失了魂灵的人。他什么都不肯说,什么也不想说了。

  姚夫人也更显现了她的勇敢和刚烈。她把男人捆绑起来,派人看守,自己雇了辆马车,风风火火进了城。

  在那个时代,妇道女流是不宜出头露面的,出入天成元那样的大商号,即便是本号的家眷,也几乎不可能。但姚夫人并没有央求族中男人代她去探问真情,而是自己出面了。她能进入字号吗?

  她来到天成元票庄的后门,披了一件带来的孝袍,就当街跪了。

  字号的茶房,立即就报告了孙大掌柜。

  孙北溟问明是邱泰基的夫人,竟也立刻召见了她。

  听了姚夫人的哭诉和询问,孙北溟对她说:“夫人,我看你倒有些咱天成元的做派,你就再把你家掌柜捆几天,行不行?”

  姚夫人还能说不行?她说:“只要能救他,怎么都行!”

  孙北溟说:“要救他,还得去搬老东家。”

  5

  孙北溟打发走姚夫人,就雇了一顶小轿,往康庄去了。

  他真是没有想到,邱泰基居然选了这一条路走。平素那样一个jīng明机灵的人,怎么就看不出来?天成元要是想把你开除出号,孙某那天还给你说那许多肺腑之言做甚!客套几句,夸奖几句,宽慰几句,不就是了。往后,你是“藏”,还是“露”,是做胡雪岩第二,还是做一个西帮俊杰,孙某人也不必操那种闲心了。康老东台要是恩情断绝,他一个七十岁的老汉了,哪还会有那一份好兴致,披挂官服,兴师动众,给你演那一场戏!

  实在说,孙北溟是有些偏爱邱泰基。他做下这种狗屎事,即使老东家真不想要他了,孙北溟也会设法说情,千方百计将他留在天成元的。何况在用人上,康老东台从不qiáng求字号。但既做下了这种狗屎事,不受制,也不成。孙北溟只是想叫邱泰基熬煎半年,然后降一二厘身股,派往边远苦焦的庄口,再历练几年。可现在,这混账东西把事情弄成了这样,张扬出去,岂不是天成元bī死了自己的老帮!早知会这样,还不如不往回救,由官府处置就是了。

  多亏有那样一个勇敢刚毅的女人,这东西没有死成。

  邱泰基居然选择了死,这的确叫孙北溟大失所望。一个可造就的西帮商人,他不仅在外面要懂得一个“藏”字,内里更要有似姚夫人那样一分刚毅,置于绝境,不但不死,还要出智出勇。你内里狗孙,还有什么可藏!邱掌柜,真没有想到你这样狗孙。我们天成元就是把你开除了,你就没有路走了?你要能赌一口气,三十多岁从头做起,去拉骆驼,走口外,那你才有望成为西帮俊杰!在邱泰基身上,孙北溟已经不想再做什么文章了。及早将字号的处罚,对他说出就是了。邱掌柜,你也不必死了,不必让你有智有勇的女人看守你,捆绑你了。我们不会开除你,但要减你的二厘身股,等歇够你的假,就在肃州、库伦、科布多,挑一个庄口,上班去吧。

  孙北溟去康庄,是要向康笏南说一声,毕竟是几乎出了人命。康东台那出戏,演得重了,邱某人不是那种可负巨重的人才。对他不必抱厚望,也不必太重责。他的女人,倒比他qiáng。当然,他还另有大事,要和东家商量。

  出南门,过永济桥,穿过南关,就沿了那条溪水,一直南去。野外田园一片青绿,风也清慡许多,孙北溟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他好久都没有出城来一享悠闲宁静了。chūn天,就想上一趟凤凰山,往龙泉寺进香,一直就没有去成。京号的戴老帮也几次来信,说今日京师早已不似往日京师,风气日新月异,老号怎么忙,也该来京巡游一次。上海更应去,去了上海,才能知道外间世界,今天已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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