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235)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国富,自然花钱容易。” “但以这几位洋人的眼光看,大清即便大富,朝廷手中也不会宽裕。”

  “怎么会如此?”

  “我先也不信,但经人家一指点,我才恍然大悟。真是旁观者清!”

  “洋人怎么指点的?”

  “子寿兄,康熙以明君传世,留下一条‘永不加赋’的铁诏,你不会生疏吧?” “‘永不加赋’,当然知道……”

  “这道铁诏是康熙五十一年所立,及今近二百年了,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只田赋钱粮不变,朝廷手里哪能宽裕得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朝廷不加赋,也未能藏富于民,子民百姓依然凄惶。”

  “这也正是洋人视大清财政无能的地方。朝廷死守了‘永不加赋’的铁诏,可又管不住各省、各州县明里暗里加赋加税,更管不住大小官吏中饱私囊。天下财富再多,也只是聚到各级官吏的私房中,国贫依旧,民穷也依旧。突遇国难,朝廷可不是要抓瞎!”

  “这真是一点不差!经乾嘉百多年盛世,大清国势也算qiáng盛了。可到道光末年太平天国一起

  ,朝廷高低筹措不来军费。着了急,竟bī着西帮捐纳买官!”

  “户部历年所收的京饷,哪一年够花过?平常年景尚且支绌,遇了战事,可不要抓瞎。洋人敢讥笑大清财政为无能财政,就是看透了为朝廷理财的户部,只管敛钱花钱,不管聚财生财。户部征收天下田赋钱粮,只为养活朝廷,并不管天下民生各业。尤其最易生财的工商业,竟被视为卑贱之业,实在匪夷所思!洋人更觉可笑的,是皇上总以为天下之财,即朝廷之财,常年不留积蓄,国库不存厚底。遇了国难,才临时敛天下之财,哪还能来得及?”

  “东西洋列qiáng,难道正是看透了大清的这种无能财政,才屡屡来犯吗?”

  “那几位洋人,是有此论。他们戏言:大清自诩为泱泱大国,初不以为然;后居华多年,才诚信斯言。大在何处?贵国官吏人数之庞大浩dàng,实在是举世无双;而官吏的假公肥私之普遍、之贪婪、之心安理得,更是世所罕见!贵国朝廷若能以正当赋税形式,将举国官吏假公肥私的庞大收入,缴纳国库中,那大清就真成了当今一大qiáng国。以如此殷实的国库作支撑,何愁抵御外敌来犯?以如此殷实的国库扶持农工商,又何愁民生百业不兴?民生百业兴,赋税便易征缴,国库也愈殷实。”

  “人家这讥笑之言,倒也是实话。”

  “东西洋列qiáng的财政,都是如此运作。人家国库常保有可观的财力,用于养活政府及其官吏的花费,只占小头;大头用于扶持民生各业。如此天长日久运作下来,国家哪能不qiáng大!”

  “洋式财政虽能qiáng国,却要断绝举国官吏的财路,谁愿意效仿!戊戌变法就殷鉴不远。”

  “可大清财政不变,就永远给东西洋列qiáng留下了一个致命的xué位。什么时候想欺负你,就朝这xué位来。点住这xué位欺负你,结果必定是赔款割地!越赔款越穷;越穷,你这xué位就越要命。”说至此,戴膺放低声音说,“若再来一次庚乱,恐怕清廷就无银可赔,只好举国割让……”

  李宏龄忙说:“你我生意人,免谈国事吧。”

  戴膺说:“我也不是爱管闲事。在上海,我本是想了解洋式银行的定制、规矩,人家却说你了解了也无用。我就问:怎么,我们华商就比洋商笨,学不来你们的银行?他们说:洋式银行须在洋式财政中才能立足。由此引出议论,评说国朝财政。”

  “洋人当然不想让我们仿办银行。”

  “这倒也是。这几位洋人一面数落大清财政无能,一面又说:这种无能财政于贵国无利,但于你们西帮却是最有利!”

  “怎么能这样说?”

  “他们说:朝廷户部不会理财,才使jīng于理财的西帮有了生财的海阔天空!本该聚到国库的银钱,却聚到你们西帮的银窖里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我们受的欺负,他们哪里知道?”

  “我可是对他们说:朝廷这种无能的财政,于你们东西洋列qiáng才最有利!这一次事变,你们只派了一两万人,用了一年多工夫,就挣走我们九万万两银子,这种好生意更是旷世罕见!”

  “静之兄,你也不怕惹恼洋人老毛子?”

  “我也是戏而言之。”

  “还是不谈国事吧。”

  4

  那时代由沪赴京,海路虽比陆路快,但也依然得熬过漫漫旅途。这一路,大体上还算风平làng静,但也因此显出枯索单调来。

  戴膺与李宏龄真也再没多谈国事大局:不是不敢多谈,实在是再无那种谈兴了。京号复业倒是议论得多,只是对这两位京号高手来说,也不存太多畏难忧虑。只要东家肯补窟窿,别的都好张罗。

  到天津上岸后,戴膺想在津号停留一二日,便与李宏龄分手了。

  津号前年出事,去年又遇如此浩劫,复业担子只怕比京号还重。也不知老号选了谁,调来津号领庄。

  自塘沽登陆,沿途所见满目是劫后败象。进入天津城区,残状更甚。凡店铺被砸被烧的,láng藉依旧,几乎不见修复开业者。街面上连行人也稀少,许多边边角角,竟蓬勃生出蒿草来。明知遭了浩劫,但亲眼见了这一片疮痍,戴膺还是吃惊不已。

  自家津号,劫状更惨。店铺除了房屋框架尚存,再无一处可见原貌,用一句“体无完肤”形容,实在不过分。作为票号老帮,戴膺很快看出了这体无完肤的含义:在津号被弃的这一年多时间里,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次来此凿砸、翻找、挖掘,他们都想在这昔日的银号遗址寻宝淘金。他们一定也想看看,西帮票号内那神秘的银窖。大概也因此,被弃的津号虽已体无完肤,却未被放一把火烧毁。

  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但将津号修复如初,不是一件小工程。

  津号副帮杨秀山及其他伙友,都已经到达,暂住在附近一个客栈。

  杨秀山见着戴膺,张口说的头一件事,就是他们这一班津号旧人刚到,就被闻讯跑来的许多人围住,几乎动弹不得。

  戴膺就问:“那是些什么人,围你们做甚?”

  杨秀山忙说:“我们的旧客户,老债主,都手持天成元的汇票、银折、小票,bī着要我们兑银子!”

  对此,戴膺显然有些意外,几乎是自语,说:“这么快就来挤兑?”

  杨秀山说:“他们一贫如洗,当然急着想兑出银子来。”

  戴膺就问:“这些来要求兑银子的,是商家多,还是官吏多?”

  杨秀山说:“只是一些零星的散户吧,大些的商号及官吏,还没动静。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我们返津。”

  戴膺便正色说:“杨掌柜,我看这些来打头阵的,说不定受了什么人的派遣,来试探我们,千万不敢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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