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157)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太爷如愿以偿,亲睹圣颜后,也不过格外地夸奖了几句吧,并没有什么令人意外的意思表示出来。

  在老东家眼里,他只是一个能gān的掌柜。哪里有了难处,先想到的就是他:赶紧叫京号戴掌柜去张罗!平常时候,顺畅时候,不大会想起他。在天成元多少年了,他还看不出来吗?康老太爷此生看中的领东大掌柜,就只孙北溟一人。

  如今,老太爷已将康家的外间商务jiāo给了三爷料理。年轻的三爷,会看中他这个老京号掌柜?

  更没有多少指望。三爷嘴里常念着的,是那位邱泰基。

  罢了,罢了,此生做到京号老帮,也算旧志得酬了。原想做到大掌柜,也并非很为了图那一等名分,只不过更羡慕那一种活法:既可久居太谷,眷顾家人,又能放眼天下,运筹帷幄,成就一番事业。现在看,摊上这么一个朝廷,想成就什么事业,也难了。再说,他真做了大掌柜,第一件事,就是将总号迁往京师:那依然是远离家眷的。

  带着这样一种心情,进入湖北时,戴膺已经宁静了许多。与北地相比,初冬的鄂省分明还留着一些晚秋气象,不拘望到哪,总能见着绿。这时,他渴望着的,只是早日见到汉号的陈老

  帮。

  6

  戴膺与汉号的陈亦卿老帮,虽然常通信报,却已有许多年未见过面了。三年一次的歇假,两人实在很难碰到一起的。这次在汉口忽然相见,涌入彼此眼中最甚的,便是岁月的沧桑!

  他们十多年前见过面后,一别至今。那一次,戴膺由京赴上海,帮沪号收拾局面,功毕,弯到汉口,由鄂回晋。那时,他们尚觉彼此年轻有为,雄心壮志一点未减。这转眼之间,十年多就过去了,彼此谁还敢恭维谁年轻?

  陈亦卿重迎戴膺,欣喜之至。他与戴膺约定:先不言号事,也不言时局,丢开一切世事,尽情尽兴说些知心话。他已在一家清雅的饭庄定了酒席,不拉任何人来作陪,止吾二人畅饮畅叙!江汉初冬,也不过像京中深秋,正可借残秋、寒江、老酒,作别后长话。

  戴膺一路已有彻悟之想,陈老帮的安排自然很对他的心思。

  陈亦卿吩咐了副帮,仔细招待跟随戴掌柜来的伙友及武师。之后,即雇了两乘小轿,与戴膺一道往饭庄去了。

  这处临江的饭庄,外面倒很平常,里面却格外雅致讲究。原来这里是陈老帮时常拉拢官吏的地方,外拙里秀,正可避人耳目。今日引戴膺到此,不作什么拉拢勾当,才真应了“清雅”二字。 在此与陈亦卿聚谈,戴膺很满意了。

  陈亦卿问他:“想吃什么鱼?你在京城,哪能吃到地道的河鲜!”

  戴膺说:“年过半百,嘴也不馋了,随便吧。”

  陈亦卿说:“你是在京城把嘴吃秃了。那你就看我的安排。”

  陈亦卿叫来饭庄掌柜,只低声吩咐了一句,掌柜就应承而去。

  戴膺接了刚才的话,问:“你说把嘴吃秃了,什么意思?”

  陈亦卿笑了,说:“人之嘴,一司吃,一司说。我看京人的嘴,只jīng于说了,却疏于吃!不拘什么货色,都先要谋一个有说头的唬人名堂,至于品色到底如何,倒不太讲究了。”跟着,放低声音说:“什么满汉全席,铺陈了多少菜?可有一样好吃的没有?”

  戴膺也笑了,说:“我也不是京人,你笑话谁呢?”

  陈亦卿说:“我也不是笑话你。”

  戴膺说:“我看你倒变成一个南蛮子了。养得细皮嫩肉的,原来是jīng通了吃嘴!”

  陈亦卿说:“哈哈,我还细皮嫩肉?趁酒席未摆上,我给你叫个细皮嫩肉的上来,听几曲丝竹南音?” 戴膺忙说:“老兄色食都jīng,我可是早无此雅兴了!” 陈亦卿笑了说:“你是自束太严吧?在京师拉拢官场,你能少了这道菜?”

  戴膺说:“我实在是老迈了,于食色真寡淡得很。”

  陈亦卿说:“我看你还未丢开世事,心里装满北边祸事,对吧?我只是想为你解忧,你倒想不开。你我时常拿花酒招待官场,今日我们意外重逢,叫来给自家助一点兴,你却不领情!”

  戴膺说:“北边那是塌天之祸,也由不得我,老装着它做甚!只是,忽然来到江汉,倒真像遁入世外桃源。”

  陈亦卿忙说:“看看,看看,又扯到时局上了。既不想听音律弹唱,那就开席吧。”

  酒席摆上来,也只十来样菜肴,但都是戴膺不常见的河鲜海味。

  陈亦卿指着一碟雪白的浆茸状菜肴问:“你看这是什么?”

  戴膺看看说:“像口外蒙人的奶酪?”

  陈亦卿笑了,说:“来汉口,我能拿奶酪招待你!这是蟹生。”

  “蟹生?”

  “这是拿极鲜的活蟹,仔细剔出生肉来,剁成茸。再将草果、茴香、沙仁、花椒、胡椒五味,都研成末;另加姜末、葱丝、麻油、盐、醋又五味,共十味,一道放入蟹茸,拌匀,即成此蟹生。如此生食,才可得蟹之鲜美!老兄在京,得食此鲜美否?”

  “真还没有享过此口福。”

  “去年康老东台、孙大掌柜来汉口,拿此招待,很叫了好。”

  “那我就先给你叫好吧。”

  “等你尝了再说!”

  戴膺小心尝了一口,脸上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故作惊叹道:“好,好,真是食所未食!”

  陈亦卿就笑了,说:“我看出来了,老兄还是心不在焉呀!我这样禁议时事,只怕更要委屈着你。那就罢了!想说什么,你尽可说,只不要误了进酒。来,先敬你这盅!”

  戴膺很痛快地饮了下去,说:“我哪里会不领你的盛情?只是忽然由北边来,南北实在是两个世界,我还未定过神来呢!”

  陈亦卿岂能不想知道北边详情?他不过以此宽慰戴膺罢。他是最了解戴膺的,京号之失虽难幸免,戴膺还是不愿自谅的:在他手上,何曾有过这样的败局!可惜,费了这么大工夫,也未能将戴膺暂时拖入清雅之境,那就不qiáng求了。他便说:

  “北边情形,我能不知道!只是,连朝廷都弃京出逃了,我们西帮岂能幸免?”

  戴膺说:“我在晋省,也听说这场塌天之祸,几乎未波及江南。过来一看,果然两重天。早听说拳乱大兴时,张之dòng、刘坤一联络江南各省督抚,实行‘东南互保’,看来真还保住了大清的半壁江山。”

  陈亦卿说:“什么互保,不过是联手拥洋灭拳罢了!半壁江山,一哇声讨好西洋列qiáng,听任他们进犯京津,欺负朝廷,可不是两重天!”

  戴膺笑了,问:“你倒想做朝廷的忠臣义民呀?多年在京,我还不知道,这样无用的朝廷,迟早得受欺负!”

  陈亦卿说:“叫谁欺负,也不该叫洋人外人欺负吧?”

  戴膺又笑了,说:“你老兄是不是入了义和拳了?”

  陈亦卿说:“我在汉口多年,能不知道西洋列qiáng的厉害?今年这场灾祸,实在是叫洋人得势太甚了!西洋人最擅分而治之的勾当。北边,他们唱黑脸,坚船利pào,重兵登陆,攻陷京津,追杀朝廷。这南边,他们又唱红脸,跟张之dòng、刘坤一以及李鸿章、袁世凯这等疆臣领袖,大谈亲善,签约互保。看看吧,他们在南北都得了势,朝廷可怎么跟人家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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