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14:禅宗兴起_易中天【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竞争不过,只好动粗。

  于是,在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之后,又有了唐武宗的会昌毁佛和后周世宗的整顿佛门,史称“三武一宗”四次大法难。尽管此前由于武则天和其他皇帝的扶植,佛教在唐代曾达到鼎盛。但在武宗的打击下,已是元气大伤。

  这虽然理无可恕,却也情有可原。

  原因不仅在于武宗崇道,更因为佛教的过速发展已经严重影响到政权稳定和国计民生。以当时的生活水平,十户人家才能供养一个僧人,而会昌五年(845)还俗的僧尼就多达二十六万,大唐子民的负担之重可想而知。这时就算换了武则天,恐怕也得调整政策,何况武则天只有一个。[4]

  但,三武一宗以后,却再也没有灭佛的事情发生。佛教不但与朝廷,与道教和儒家也相安无事。文学作品如《红楼梦》中,佛僧和道士还往往联手。明代嘉靖皇帝崇道,清代雍正皇帝信佛,都没有引起政局的动dàng。自称破尘居士或圆明居士,在宫中举行法会说法受徒的雍正皇帝,甚至照样毫不留情地刮起廉政风bào,将帝国的财政扭亏为盈。[5]

  这当然不会是皇权政治变成了神权政治,只可能是佛教发生了变化,当权者、儒家和道教也做出了相应调整。他们学会了和平共处和中庸之道,也懂得了“斗则两败,和则俱存”的道理,终于携起手来致力于中华文明的共建。

  首先是佛教在帝国的结构中摆正了位置。他们通过种种方式和途径,包括对寺院规模和僧尼数量的自我控制,一再向统治者表明心曲:自己将永不谋求执政地位,也不打算将中华帝国变成中华佛国。但,这只能保证他们不再遭受迫害和法难。要想长期生存,必须自我革命,自我拯救。

  也就是说,彻底中国化。

  中国化早就开始了。第一步是巫术化的浮屠道,时间在东汉到五胡十六国;第二步是玄学化的般若学,时间在西晋到东晋。靠着这两步,佛教从鲜为人知的外来文化变成了风靡天下的中华时尚。这就让他们意识到,与华夏传统相结合才是自qiáng自立的不二法门,而代表着这传统的是儒家,因此还必须迈出关键的第三步——实现自身的儒学化。

  儒学化的佛教就是禅宗。[6]

  禅宗虽然创始于唐,大行其道却是在宋,佛教不再有性命之忧也是在宋。这说明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程,佛教的中国化也不可能一蹴而就。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是从惠能开始的,他提出的“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正是佛教的儒学化纲领。[7]

  这就同时给我们提出了四个问题:禅宗怎样实现了佛教的儒学化?实现这一革命目标的为什么不是别的宗派,而是禅宗?变革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发生?禅宗在改变了佛教的同时又改变了别的什么?

  那就让我们探个究竟。

  人间佛法

  从谂禅师驻锡赵州观音院以后,学佛的人便一天天地多了起来,有一次竟然来了好些僧徒。于是,院主(监寺)就请这位后来被称为赵州从谂或赵州和尚的得道高僧,去看看那些慕名而来的新人,给他们上开学第一课。

  八十高龄的赵州和尚慈眉善眼。他走上前去,和蔼可亲地依次询问:同学,你以前到过我们寺院吗?

  第一位新生双手合十答道:弟子来过。

  赵州说:好好好,吃茶去。

  又问另一个。

  回答是:弟子没有来过。

  赵州又说:好好好,吃茶去。

  如此这般询问一遍,开学典礼就宣布结束。

  院主不懂。他问:大和尚,前面那个是来过的,你让他吃茶去。后面这个没来过,怎么也让他吃茶去?

  赵州大声说:院主!

  院主说:在!

  赵州说:吃茶去![8]

  啊!莫非学佛参禅就是吃茶?

  正是。因为六祖惠能说得非常明确: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禅,当然就是喝茶,也就是吃饭、洗碗、打扫卫生、挑水砍柴,等等。[9]

  准确地说,就是生活。

  这是一种人间佛法。

  人间佛法是符合中华传统的,因为先秦诸子的思想就是人间哲学。就连最抽象的周易哲学和老子哲学,也不是亚里士多德式的“物理学之后”(形而上学),而是中国式的“伦理学之后”,是可以付诸行动的实践理性和实用哲学。[10]

  孔孟之道,儒家伦理,更是如此。

  不同之处,也就是儒家讲修身,禅宗讲修行。但修身和修行,都在生活中。一个人怎样才能成为孝子?晚上铺好席被服侍父母就寝,早上去探视请安,叫“昏定晨省(省读如醒)”。同样,一个人怎样才能成佛?也很简单,那就是踏踏实实把自己的事做好,甚至自己养活自己。

  提倡这种修行方式,并建立起相应清规戒律的,是惠能的四世法孙、马祖道一的法嗣百丈怀海。百丈怀海在禅宗发展史上的地位,应该视为仅次于菏泽神会。神会的重大贡献和历史功绩,是确立了南宗的正统身份。南顿北渐,北方神秀一系是渐教,南方惠能一系是顿宗,这个说法就是从他开始的。禅宗的正宗是南宗,也是从他开始的。为此,神会只身一人与神秀派公开辩论,差一点就惹来杀身之祸。

  这就有点像基督教的圣保罗。事实上,如果不是圣保罗提出了原罪和救赎两大教义,基督教未必成功。同样,没有神会不畏qiángbào力挽狂澜,惠能的学说也很可能就烟消云散无疾而终。要知道,当时北宗的后台老板可是皇家。[11]

  神会,是禅宗的圣保罗。

  不过神会获得成功,却是在安史之乱以后。当时,两京沦陷神州陆沉,九十高龄的神会挺身而出,设坛度僧收“香水钱”以供军需。战后,唐肃宗为了报恩,建造菏泽寺作为神会的驻锡之地,所以史称菏泽大师、菏泽宗。[12]

  禅宗起死回生既然如此,后续发展当然也不能脱离人世自命清高。然而与朝廷共赴国难的机会毕竟百年不遇,筹款效忠的事也不可再三。更重要的是,佛教要想彻底打消统治者的顾虑,必须让对方相信:寺院僧尼不但不会谋反,也不会增加国家财政负担,因为他们将自食其力。

  怀海的“百丈清规”由此产生。

  百丈清规的正式名称是“禅门规式”,它明确而详细地规定了禅宗寺院僧团的组织体制、宗教礼仪和生活方式。这些规定经过完善,尤其是在元世祖时奉旨修订后,便成为禅院僧尼必须遵守的丛林清规。丛林是阿兰若(Aranyaka)的梵文汉译,意思是僧侣的修行处,当然也包括禅院。

  这是佛教儒学化的重要一步。

  实际上百丈怀海创立的禅院制度和禅林清规,从组织上和思想上都渗入了中华的jīng神和主张。比如:丛林以无事为兴盛,长幼以慈和为进德,待客以至诚为供养,处众以谦恭为有礼。这岂非温良恭俭让,再加道家的清静无为?

  百丈怀海还规定,禅院僧尼在学佛修道的同时必须参加生产劳动,自己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他本人更是亲自开荒种地,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样一种“农禅”生活,与儒家主张的耕读生涯,又是何其相似乃尔![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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