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14:禅宗兴起_易中天【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总之,跟他们学佛,不是挨打就是挨骂。

  此外还有胡说八道或文不对题,比如惠能的五世法孙赵州从谂(读如审)。有人问他什么是古佛心,他答“三个婆子排班拜”;问他什么是永恒真理,他答“一个野雀儿从东飞过西”;问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他答“庭前柏树子”。

  据齐白石画作。赵州从谂(778-897)留下了不少意味深长的禅林公案,以“庭前柏树子”最为著名,完整的偈子是:出入云闲满太虚,元来真相一尘无。 重重请问西来意,唯指庭前一柏树。

  于是便有人问:柏树子也有佛性吗?

  赵州说:有。

  那人又问:什么时候成佛?

  答:虚空落地时。

  那人再问:虚空什么时候落地?

  答:柏树子成佛时。[32]

  请问,这是回答了呢,还是没回答?

  当然是回答。

  其实,棒喝,胡说,呵佛骂祖,都是为了直截了当地破执。因为众生执迷,无非由于总认为有某种东西不能不“死认”。死认就执著,就不觉悟。为了破执,只好壮士断腕以身试法,拿佛、祖、经开刀。擒贼先擒王,树倒猢狲散。最神圣的都可以不当回事,还有什么可执著的?就连“我”也可以否定,比如马祖道一的法嗣兴善惟宽。

  有人问兴善惟宽:狗也有佛性吗?

  兴善惟宽说:有。

  那人又问:和尚你有吗?

  兴善惟宽说:我没有。

  那人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为什么你没有?

  兴善惟宽说:我不是一切众生。

  那人便问:既然不是众生,莫非是佛?

  兴善惟宽说:我不是佛。

  那人又问:既不是佛,也不是众生,那是什么东西?

  兴善惟宽说:也不是东西。[33]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无话可说。什么都已否定,也就什么都不必否定。吃饭睡觉可以有,娶妻生子可以有,建功立业可以有,升官发财可以有,君臣父子、三纲五常、修齐治平等等当然更可以有。与世俗生活不矛盾,与皇权政治不矛盾,与儒家伦理也不矛盾。一切问题,通通解决。

  是为“否定之否定”。

  自我否定之后的佛教站稳了脚跟。与此同时,它也完成了自己的中国化,不再是外来的意识形态和思想观念,而是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一步,就不会有影响世界的大唐文明,也没有中国人的习惯思维方式。这里面的种种原因和奥秘,正是我们要继续探讨的。

  第四章

  佛教中国化

  法难与自救

  大唐当局原本并不喜欢佛教。

  不喜欢是可以理解的。被他们取代的隋,不但皇帝姓杨而且尊佛。即便为了画清界限,李唐也要改弦更张,何况被道教尊为教主的老子据说还姓李。因此,尽管老子究竟是谁并无定论,更非号称“道德天尊”的真神,跟李世民他们家也风马牛不相及,唐太宗仍然在贞观十一年(637)颁布尊道抑佛的命令,宣布道教的地位在佛教之上。

  这一年,武则天进宫,成为唐太宗的女人。

  年方十四的武则天当然管不了这事,出面据理力争的是高僧法琳。他甚至对唐太宗说,陛下的李氏出自鲜卑,与陇西李氏毫无关系。意思也很清楚:大唐是胡人的王朝,应该尊奉胡人的宗教,何况拓跋的血统比老子高贵多了。

  法琳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犯了大忌,李氏父子最痛恨的就是把他们视为胡人。想当年,纯正鲜卑血统的北周武帝宇文邕灭佛时,就明确而坦然地宣布自己不是胡人,也不怕下阿鼻地狱。法琳哪壶不开提哪壶,岂非找死?

  勃然大怒的太宗皇帝将法琳打入死牢,并且下令说:法琳不是在著作中声称口诵观音的人刀枪不入吗?那就让他在狱中好好念诵菩萨的圣号,七天之后再来试刀。

  期满之日,执法官问:念观音有效吗?

  法琳答:贫僧不念观音,只念陛下。

  执法官说:你怎么念起陛下来?

  法琳答:因为陛下就是观音。

  太宗皇帝轻蔑地撇了撇嘴,将法琳流放到益州。[1]

  法琳躲过一劫,问题却没有得到根本解决。事实上,正如我们在《南朝,北朝》中所说,自从胡僧佛图澄被后赵皇帝羯人石勒尊为“大和尚”,佛教在中国就跟政治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要依靠皇权与道教争夺江湖地位,国家则要借助宗教维持统治。只不过,主动权在后者手里。皇帝可以选择佛教,也可以选择道教,还可以在二者之间搞平衡。

  原因,则多种多样。

  隋文帝是公私兼顾。这个武川军阀诞生在佛寺,由一位比丘尼抚养成人,对佛教有着深厚感情。更重要的是,兴佛不但可以报答养育之恩,证明自己得天独厚,还能与灭佛的前朝撇清关系,争取到佛教信徒的众多人心。[2]

  后来武则天的崇佛,原因也在这里。

  于是,前面的皇帝灭佛,后面的篡位者就兴佛,比如杨隋;前面的王朝崇佛,后面的取代者就抑佛,比如李唐。他们必须这样选择,非如此不能显示自己正确。佛道两教的此消彼长,也不是什么风水轮流转,而是qiáng权在操纵。

  这实在与信仰无关。

  中国的皇帝,也没谁真有信仰。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政权的稳固、统治的长久,佛教却总让他们放心不下。五胡十六国以后,佛教兴盛发达,僧尼不入编户,不纳赋税,不敬王者,许多寺院甚至有着自己的法律法规(僧律)和武装力量(僧兵),俨然王土之上的国中之国。幸亏它们规模有限也未联成一体,否则那些方丈岂非割据的诸侯?[3]

  问题是他们还要自称“佛子释种”,等于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即便那些带发修行的居士,虽然也娶妻生子,但谁能保证孩子们不会被教育成“中国面孔天竺心”?

  更严重的是,靠着佛教,外来文化和异端邪说有了“思想租界”。那些崇洋媚外和离经叛道的异己分子,完全可以躲进那里“政治避难”,以佛祖的名义蛊惑人心,不断挑战儒家伦理的底线。其种种表现,已如前章所述。

  这很危险。寺院超过规模,会亡国;信徒超过数量,会亡种;文明根基动摇,会亡天下。因此,在统治阶级和正统儒家眼里,佛教岂止jīng神鸦片,简直就是定时炸弹。唐太宗只是贬低佛教,仍然让佛教与道教并行,已是开明。

  相比较而言,道教让人放心得多。

  道教能够成立,自然有它的道理,也有它的优点,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具有中国特色。比方说,食人间烟火,修现世功德,讲修身养性,求长生不老。这些都非常符合华夏文明的现实jīng神,何况道教的养生之道也不乏技术含量。

  更何况,它好歹也是中国人“自主研发”的。

  可惜道教不争气,总也斗不过佛教。说起来这也怪不得他们。中国原本没有宗教土壤,不可能自发产生宗教,只能照猫画虎。这样硬生生弄出来的东西,便只能一半是佛教的山寨版,一半是巫术的升级版,哪里比得上体大思jīng内涵丰富的佛教?人心所向,皇权也奈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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