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14:禅宗兴起_易中天【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百丈怀海所制定的“禅门规式”,又称“古清规”,其原貌已无从得见。现在流传的《敕修百丈清规》是怀海禅师入灭五百多年后,由元朝顺帝敕命重新编撰的。

  但对于佛教,却是革命。

  佛教的诞生地印度是一个坚持种姓制度的地方,属于婆罗门阶层的僧侣充满了优越感和高贵感,根本就不屑于自己动手,甚至视掘地、除草、种树为“不净业”。因此,他们只能靠布施和供养。也因此,他们并不只吃素。素食是梁武帝提倡的,目的是节约开支,尽管他的素菜并不便宜。

  怀海却清醒地意识到,佛教招人厌恶与吃不吃肉没有多少关系,有关系的是那寄生虫式的乞食制度,哪怕吃的只是咸菜和稀粥。作为农业民族,华人在心理上是排斥不劳而获巧取豪夺的。因此,禅门僧侣的自力更生,就能为佛教重新赢得尊重,也使禅僧与其他僧尼判然有别,使禅院从一般寺院分离出来,从而使禅宗最终成为独立的宗派。

  如此怀海,岂非宗教改革家?

  当然。事实上这样一种丛林清规,不但对于佛教,就连对于禅的理解都是革命性的。前面说过,禅(Dhyana)在梵文中的本义是静虑,因此英文通常翻译为Meditation,意思是沉思或冥想。怀海和惠能却把这个定义完全颠覆。成佛的途径不但是瞬间顿悟,而且是身体力行。这离那个既条分缕析又超然物外的印度佛教,实在是十万八千里。

  难怪他们要自称“教外别传”了。

  与儒学却越靠越拢。成佛与成圣,修行与修身,慈悲与仁爱,几乎可以置换,只不过禅宗并不治国平天下。但他们主张的普度众生,岂非也可理解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理想?如果还赞成忠孝,与儒家伦理更是全无冲突。

  披着袈裟的,已俨然是儒者。

  然而这种变革却只有禅宗才能实现。这不仅因为惠能主张人间佛法,也因为他坚持众生皆有佛性。佛性问题与丛林清规是有关系的。因为鄙视劳作的人,也不会当真认为众生平等。小乘佛教坚持人性是人性,佛性是佛性,其实就是主张一部分人天生种姓高贵,也只有这部分人才能成佛。

  佛与众生,在他们那里其实有天壤之别。

  惠能抹平了这一界限。虽然“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是大乘佛教的观点,把这种观点变成现实的却是惠能。他以樵夫和行者的身份成为禅宗六祖,便雄辩地证明了任何人都有成佛的可能性,就像孟子说的人皆可以为尧舜。佛性作为般若智慧的种子是人人都有的,只看你会不会耕耘。

  这是一种时代jīng神。

  的确,生机勃勃的大唐是一个耕耘的时代,也是一个撒下种子就能开花结果的时代。之前四百年的动乱,等于把中华大地深深地犁了一遍又一遍。底层的沃土翻了上来,外面的肥水流了进来,开放宽容的政策更是让阳光雨露得以充分降临,生命活力得以尽情挥洒。毫无疑问,这样的时代是需要发出自己声音的,无论是在哪个领域。

  于是,禅宗便被挑选为宗教方面的发言人。

  时代jīng神

  选择是在门阀制度衰朽之后开始的。

  事实上,中国虽然没有种姓制度,却有血统观念和门第观念。表现于历史,就是西周到chūn秋的贵族政治和魏晋南北朝的门阀政治。贵族政治时代,佛教尚未传入中国,华夏民族也没有产生自己的宗教,凝聚人心的是祖宗崇拜。而且直到明清两代,祖宗崇拜也仍是主流。

  因此,当贵族政治在秦汉逐渐让位于官僚政治时,门阀制度便诞生了。门阀时代的统治阶级不是贵族领主,而是士族地主。他们虽然并不世袭领地,却垄断仕途;而“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靠的正是祖宗。门阀制度在世界上独一无二,就因为只有祖宗崇拜的中国才有这样的土壤。

  当然,也因为官僚体制最早在中国成熟。

  不过这样一来,矛盾就产生了。因为官僚政治绝不允许仕途被垄断,帝国制度也绝不允许国土被瓜分。要维护天下一统,就必须消灭贵族领主;要保证皇权至上,就必须消灭士族地主。汉唐两代,肩负的就是这种使命。

  动摇了血统观念和贵族政治的是汉,挑战着门第观念和门阀政治的是唐。汉是平民王朝,唐是混血王朝。两个王朝的不同性质,造就了他们不同的气质。包括汉、唐之间的魏晋南北朝,也有着自己的风度和风采。

  这是huáng河九曲十八弯一样的历史长卷。

  总体上说,汉是雄浑大气的。唯其雄浑,所以厚重;唯其大气,所以朴拙。那些碑刻、陶俑、画像石,以及霍去病墓前的雕塑,都表现出第一个农业大帝国初生牛犊般稚嫩而笨拙的生猛,以及新兴贵族地主小乔初嫁式的天真烂漫和满心欢喜。即便迂腐繁琐如经学,妖妄荒唐如谶纬,铺陈排比味同嚼蜡如汉赋,也未尝没有汉文明的自豪与自信。

  自信的背后,是历史的逻辑。

  实际上,作为秦始皇政治遗嘱的执行人,以及真正意义上的“中华第一帝国”,两汉奠定了帝制时代的基本原则和主旋律:重农抑商,中央集权,独尊儒术,孝治天下。如果真如黑格尔所说,历史与逻辑是一致的,那么,两汉就是历史逻辑“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第一阶段。

  第二阶段是魏晋南北朝。

  作为逻辑意义上的否定,魏晋南北朝与两汉,历时大约等长,风貌截然相反:华夷不辨,胡汉混杂,战乱频繁。天下一统变成了群雄割据,对外征服变成了民族混血,统治阶级变成了士族地主,意识形态变成了魏晋玄学,就连佛教也由巫术化的浮屠道变成了玄学化的般若学。

  当然,风骨也变成了风度。

  汉文化是有风骨的。它甚至延续到建安时期,因此而被称为“汉魏风骨”。这其实是一股心劲,一种可以“激扬文字”的jīng气神。建安诗人的“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是这个时代的终结篇,某种程度上也是最qiáng音。[14]

  之后就变成潇洒飘逸了。应该说,此前没有哪个时代像魏晋这样,把才情和气质看作审美对象,将游山玩水、饮酒服药、论道谈玄作为生活方式,让最放dàng不羁和最严肃认真的统一起来,然后整体性地打包成一种风度——魏晋名士基本上是同一个调调,不像先秦诸子那样各说各的。

  所以,魏晋风度其实是一种心态,而心态关乎思想。人们津津乐道的既然是道家的无、佛门的空,睿智的谈吐当然成为追求目标。就连钟爱漂亮的风貌也不奇怪。这不仅由于那风貌原本表现为脱俗的言行,体现着高超的睿智,也因为玄学本体和般若智慧,最终都要变成美。

  实现这一转化是在唐。

  否定之否定的大唐灿烂辉煌。玄学时代像玉山一样崩溃之后,留下了一片广阔天地和诸多文化遗产;混血的杨隋和李唐则不拘一格地兼收并蓄,气度恢宏地对外开放。新文明海纳百川厚积薄发,理所当然地多元多样,多彩多姿,其五光十色和绚丽斑斓已于《隋唐定局》尽述。那缤纷的色彩就像唐三彩上的铅釉,浓郁得化都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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