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在江国祥先生的作品中,已全然没有烟岚萧寺、幽涧寒松之类的景象,也没有空灵飘逸的笔墨和清旷淡雅的意境,有的只是一片澄明和单纯。在这里,繁杂纷纭的大千世界已被纯化和抽象为色彩,基本单色的背景上,流走着也凝固着厚重的颜料,扩散着也收缩着线性的张力,从而构成一种奇特的画面,莫名其形,莫名其状,莫名其意,以至于画家自己也不能为之命名,而只能名之以同样莫名奇妙的代号。莫非真的是“道可道”则“非常道”,“名可名”则“非常名”?

  的确,江国祥的画是不可解读的,但却并非不可体验。就拿《25一 1一 1w》

  这幅布面油画来说,初看时,你可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和不以为然的感觉。但久而久之,你却可能被它所吸引,觉得其中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并在内心深处产生怦然一动的感觉。这时,当你静心澄意凝神观照,便会发现那看似单纯的huáng色底子,其实是有着极为丰富的内涵的;而当中那看似孤立的凝重一笔(或一点),则既像在升腾,又像在坠落,既像在凝固,又像在流溢。莫非那huáng色底子,便正是菩提般若的澄明之境?莫非那凝重一笔,便正是孤峰独坐的禅门之风?莫非这种画法,这种画风,便正是法无定法的大道自然?莫非这一切,便正是那不可言说却又可以体验和领悟的“禅”?

  江国祥就是这祥把我们带到了禅的面前,因为他的画是直入禅境的。

  什么是禅境?禅境不是天国的许诺,来世的追求。作为西土印度佛教与中国传统哲学相契合而后升华的一种jīng神,它毋宁说是一种人生境界,一种对宇宙人生的感悟和印证,一种对人的终极关怀。因为是终极关怀,所以它不是某个具体的东西,也就不可言说;因为是感情印证,所以它又是可以体验的东西,也就能够描绘。同理,既然是人之存在的终极关怀,则画面必不能具象;既然是宇宙人生的感情印证,则色彩又无妨丰富。只有这样,才能把人生境界这样一个必须终生追求却又可以当下体验的永恒,定格于瞬间之画面,而江国祥的“禅油画”便正是这样的。那么,非概念而又抽象,非具体而又可感,单纯而又丰富,瞬间而又永恒,禅的所有这些特性,在江国祥先生的“禅油画”里,岂非找到了一种恰如其分的表现形式?

  回头再看这些作品,你会有新的体验。禅境既然就是人生境界,那么画禅岂非就是体验人生?人生是什么?人生不就像《25一 1一 1W》中那两色jiāo汇的一笔,是一个既升腾又坠落,既凝固又流溢的过程吗?难怪一位观赏者在它面前会有这样的感受:“画中端端正正的一笔颜色唤起我内心存在但却从没被发现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又在那孤迥迥的一笔之中得到印证。

  ”这位观赏者发现了什么呢?

  他发现的难道不就是他自己——人自己,他印证的难道不就是他的人生和对人生的领悟吗?

  这也就是禅。所谓“直人禅境”,其实也就是“直指人心”。禅境不是巫术的迷狂,更不是愚妄的迷信,而是一种在洁净安宁的心境中对宇宙人生的感悟和印证。这种感悟是只为每个人所独有且他人不可替代的。正如任何人都不能替代别人去死一样,任何人也不能替代我们自己去体验人生。对于每个人而言,都只有一个人生,正如《25一 1一 1W》中只有那孤迥迥的一笔。但是,“人必须体验和印证自己”这个道理却是可以言说的,正如江国样的禅油画是可以观赏的,尽管我们的体验未必就是画家的原意。因此,我们完全不必刻意去解读和执意去破译这些作品。只要心有所领,神有所会,也就够了。

  因为那意味着心灵的洁净与自由。有了这份洁净与自由,你就会像孤峰独坐的那一笔,渐进澄明之境。:

  画女人的女人

  ——莫也作品印象

  莫也画画,她自己就是一幅画。

  莫也不写诗,她的画就是她的诗。

  莫也是女人,她画的也是女人。女人眼中的女人,能不是诗么?画女人的女人,能不是画么?

  无论是画怀抱婴儿的母亲,还是伫立门前的少女,是编织发辫的姑娘,还是提水归来的妇人,莫也都表现出一种女性特有的诗性视觉思维。静态的瞬间,平稳的构图,柔和的色调,细腻的笔触,共同构成一种风景画似的意境,清新,自然,优美,静谧。诗情与画意,生活美与心灵美,同步地表现于她的作品中。于是,在这诗与画的转化中,酷爱音乐的莫也完成了她的一个乐章。

  第一乐章的主题是“生命”。以她的成名作《母与子》(已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为代表,包括《新裙》等作品。它们或表现生命之创造,或表现生命之活力,共同特点是明亮热情。那母亲怀中的幼儿,有如新生之旭日;那同心圆般展开的新裙,又有如生命之光轮。面对那些活泼流动的红色和huáng色,我们会有一种置身于彝家火塘之前,获取生命活力的真切感受;观赏那些富有装饰意味和节奏韵律的线色构成,我们又会有一种置身于火把节狂欢队列,倾听生命讴歌的情感体验。

  第二乐章的主题是“田园”。以她的获奖作品《牵牛花》为代表,包括《chūn露》、《青果》,也包括《清泉》、《银色紫云》。在这个乐章中,色调由火塘的红huáng一变而为田野的青绿,情调由阳光般浓郁一变而为月色般淡雅。《牵牛花》有如“蓝色月光梦幻曲”,其蓝如水银泻地;《chūn露》有如“绿色清泉田园诗”,其绿如碧波深潭。彝族少女们的种种风情,更是被画家细腻的笔触,描绘得如诗如梦。

  第三乐章的主题是“神话”。其代表作则是《金子的女儿》。一种早在《青果》、《清泉》中就已朦胧显现的梦幻感和神秘感,在这里得到了更为充分和突出的表现。彝族文化固有的那种神话色彩和幻想气质,那种原始韵味和山野情调,那种传奇魅力和古朴风姿,不是诉诸外形的显现和图像的阐释,而是表现为内心的体验和神韵的追求。人物、服饰、环境,无不bī真写实,贴近生活,然而整个氛围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神秘感。这正如《牵牛花》虽不直接描写田园,却有田园牧歌式的优美和静谧一样。《金子的女儿》虽不直接描绘神魔、图腾、巫鬼,却也有着神话诗般的làng漫与传奇。

  这正是诗的特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也正是画的意境:“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优秀的绘画作品,总是会有比画面上显示的更多一些的意味和内容,只不过要靠我们去领悟罢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初恋的情绪

  五年前,也许更旱一些,有一个鸽子般的少女坐在开满了鸽子花的山坡上,独自一人默默咀嚼一颗小小的山碴果。这果子对于她来说,也许熟得早了点,难免有些儿酸,有些儿涩,甚至有些儿苦,虽然其中也不乏那固有的甜味。她咬碎了它,一种独特的、微妙的情绪便弥漫于她的心中,而当它流溢出来时,就变成了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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