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这就是胡鸿和她《初恋的情绪》。

  初恋的情绪,对于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原本应该是极甜蜜极温馨的——林间之散步,花前之流连,chūn光明媚中之凝视,月色朦胧中之亲吻,不正是许许多多少男少女都在编织的梦吗?不是许许多多诗人都在把这梦做成蜜饯,送给那些爱吃甜食的孩子吗?然而胡鸿却不。

  胡鸿“初恋的情绪”,几乎一开始就是“不安和甜蜜混杂在一起”的,以至于当其骤然降临时,她一下子不知所措,“一声不响坐在那里,只想哭”。尽管从此以后,“河边鸟声开放了柳树,三月的huáng昏真暖真甜”;尽管从此以后,“因你的到来我的小诗,在桂花浓浓的相思里聚满阳光”。但是,她也同时清醒地意识到,从此,“夕阳的垅上”之所生长,决不只是欢乐,更多的将是忧伤。她甚至感到“一种恐怖感从残月里阵阵涌来”,而且“任我在风中怎么奔跑也chuī不散”。

  终于,“我cháo湿的步履再也不能沉重地走向你”

  ,“黑暗中我咬碎了山碴果我的心”,

  只剩下那条“哭紫的路”,“淋着歪歪斜斜的苦痛”。

  唉,这过早地被秋风chuī落的山楂果啊!

  唉,这苦涩而又酸甜的初恋的情绪啊!

  奇怪,小小的年纪,哪来那么多的忧伤呢?初恋的情绪,哪来那么多的苦涩呢?少女的心头,哪来那么沉重的十字架呢?莫非这一切,不过“为赋新诗qiáng说愁”?

  并非如此。

  其实,只要稍加体察,就不难发现,“初恋的情绪”一开始就是朦胧的、想象的、不确定和非现实的。“不知道是哪个没有风没有雨的huáng昏,我开始忧郁地爱你”;“田野油菜花金huáng地铺向我,我拿着写给你的小诗不知怎么办”。终于,“在想象中你朦朦胧胧地走近我,用自信和幽默把我围猎”,而“我”却“只能站起来,摸摸没有了蝴蝶结的童年愣了又愣”。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也太容易,“像你认真地学英语单词那样,认真地窥破了我的秘密”;她有着太多的准备又毫无准备,“我还没看完那本格林童话,就这样你走进了我的门”。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季节是你的足音一夜间叩开的。’,“你金色的莽原之风没遮没拦,深深淹没了我的渴望我的爱情。

  ”

  显然,这种爱的方式注定了这种爱一开始就是悲剧性的。这是它一开始就带有一种qiáng烈的忧伤抑郁情调的根本原因。因为爱情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爱慕与追求,它是一种必须有回声的灵魂的呼唤。也就是说,爱情必须是“对等”的。同样的渴望,同样的爱慕,同样得到回爱。但在《初恋的情绪》中,恋爱双方的感觉却是“不对等”的。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现实价值”不相等。也许在旁人看来,她和他正所谓“天设一对,地造一双”,或者他比她差得远,根本不值得她去爱

  C。但是,在爱情中,并没有什么“现实价值”,只有“感觉价值”。只要一方觉得不等值,它就是不等值的。我们读到的正是这样一种感觉,一种一方以“压倒优势”征服另一方的体验:“海cháo般你淹没了我的朝夕,浩浩dàngdàng用你男子汉的气势迭dàng了我”;“为什么我总在你面前说不出一句话,不能完成我的整个形象呢?"“最惊心的是你远去的足音,笔直地抽红了我呆滞的眼睛”,“我的眼泪和渴望在海水里默默奔流,而我不敢升起那张神秘的白帆。”这种在对象那里完全丧失自我的爱情,难道不注定了要以悲剧告终吗?

  然而《初恋的情绪》的意义也正在于此。这“初恋的情绪”是胡鸿的还是别人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也许是无意中描绘了新一代女性在这变革时代的微妙心理:一方面似乎是觉醒了自我意识,义无反顾地要去寻找自己心中的“男子汉”;另一方面,却时刻准备着,一旦找到,就毫无保留地jiāo出自己,让他“那样专制地使我幸福”。在“挺起你健美的三角肌,让我栖息少女的幻想”的向往中,在“我独自走在你北方的阵雨中,等待心的辙痕跨过思念的静谧”的期待中,在“你葡萄般酸甜的眼睛闪闪烁烁,我竟一句话说不出”的被征服的幸福感中,我们看到的不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积淀吗?从封建礼教重压下解放出来的新女性,却又因“寻找男子汉”理想的设立再度丧失了自我,这真是何其不幸乃尔!为什么她们就不能想一想,“男子汉”们是否同样也该有“献身jīng神”呢?

  她们难道不该使自己也变成“qiáng有力的”(当然是心理意义上而非生理意义上的),从而问心无愧地和完全对等地接受对方的寻找和选择吗?倘能如此,则真正的、本来意义上的爱情,就会来到我们中间。

  这需要时间,但并非对于一切人都是漫长的。我们高兴地看到,在经历了番凄风苦雨的阵痛之后,鸽子般的少女已经长大成人。尽管“没有人能遗忘她的初恋,也没有人能遗忘失恋带来的痛苦”,但恰恰是痛苦而不是其他,使她变得刚qiáng和成熟起来。人类永远追求幸福,这是人类不可剥夺的权利;但如果没有痛苦,人类又会在幸福的甜腻中沉沦。这是历史悲剧性的“二律背反”。因此,痛苦较之甜蜜,忧伤较之欢乐,有着更为深刻的美学意义。事实上,正是在经历了痛苦之后,胡鸿才写得出这样刻骨铭心的诗句来

  你走巴我恨你

  为什么

  你只用日出的晨雾

  淹没我所有思念的山谷

  也正是因为在痛苦中升华出自我意识,她才有权利也有力量宣布:

  让风让雨都chuī进我的小窗吧

  淋湿每缕发瀑颤栗的忧伤

  山楂树倒下的时刻

  我不再畏惧bào风雨的来临

  这正是独立人格的开始确立!不再困惑于“为什么你我都不可能径直走进夏天”,而是坦然宣布“你我会告别心灵的沼泽,走向远方”。如果说,他们的相爱是不对等的话,那么,他们的分手就是完全平等的了。从此,她将不再作为一只受伤的鸽子,而是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去寻找真正的爱。

  即便如此,这些小诗无论对于她还是我们,都仍然具有美学上的意义。因为那里有她的追求。尽管“不是一切爱都能理解”,“不是一切的爱情都有回声”,但对理解和回声的渴望则是一切爱情都有的。也许,正因为有渴望而无回声,那爱情才忧伤,才因其忧伤而美丽?那么,当“初恋之旅在泪中完成”,当“一段弦上的夏日凝固在子夜的山楂果里”,那渴望和追求,难道不是更为凝重地留在了心底吗?在这里,初恋的情绪终结了,但追求与渴望却永在。我希望它永在,也相信它永在。因为正是有了它,生命才永在,世界才永在,人类才永在。

  当然,诗和艺术也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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