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山之石:儒墨道法的救世之策_易中天【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问:孔子之后,墨子也这样认为吗?

  答:也是。墨子说得很清楚,当时的社会问题,全都“以不相爱生”。不同的是,孔子认为,因为没有爱,所以“犯上作乱”。墨子认为,因为没有爱,所以“弱肉qiáng食”。因此,孔子主张有差别、有等级的“仁爱”,墨子主张无差别、无等级的“兼爱”。也就是说,他们看到的“症状”不一样,开出的“药方”也不一样,但认为问题出在人心,一样。

  问:孔、墨之后呢?

  答:庄子也有类似看法。不过,庄子并不认为问题出在“没了爱心”。

  问:那他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答:没了真情。这里说的“情”,是“性情”,也就是天生的、自然的、真实的人性。庄子认为,“真性情”这个东西,人类原本是有的。但自从huáng帝治天下,历经尧、舜、禹一路折腾,再加上儒家、墨家摇唇鼓舌,蛊惑人心,就弄得一点都没有了。

  问:这事你前面好像说过。

  答:对,在《不折腾,才有救》一文里。

  问:这就是说,庄子认为问题出在“失真”,孔子、墨子认为问题出在“失善”?

  答:是的。不过,孔、墨对“善”的理解又不同。孔子讲“君臣父子”,墨子讲“人人平等”。至于庄子,则讲“天性自由”。所以,儒、墨、道三家,虽然都认为问题的根本在人心、在人性,但他们的“救世主张”却不会相同。

  问:法家呢?

  答:法家当中,主要是韩非涉及到这一点。韩非也认为问题的根本在人心、在人性,但他不认为是人心和人性“出了问题”。

  问:那是什么?

  答:人心和人性本来就有问题。

  问:有什么问题?

  答:恶,而且本来就恶,天生就恶,永远都恶,即“人性本恶”。

  问:性恶论?这不是荀子的观点吗?

  答:不!说荀子主张“人性本恶”,是误读。真正主张“人性本恶”的,是韩非。正因为韩非有此主张,才会认为“制度比人可靠”。制度为什么可靠?因为制度不是人。人为什么靠不住?因为“人性本恶”。不过这样一来,问题就大了。

  问:怎么问题就大了呢?

  答:很简单,如果人性是善的,哪怕不善不恶,或者无所谓善恶,这人心就还有救,世道也还有救。相反,如果“人性本恶”,那可就真是没救了。

  孟子的“人性向善”,为仁义道德提供了人性的依据

  问:那么请问,人性,究竟是善的,还是恶的?

  答:这可说不清,我只能把各家各派的观点简单说说。结论嘛,请大家自己去做。

  问:行,愿闻其详。

  答:历史上第一个提出人性问题的人,是告子。

  问:告子是什么人?

  答:不太清楚。但他在《墨子》一书中出现过,又和孟子辩论过,因此其年龄应该比墨子小,比孟子大。他和孟子的辩论,主要就是谈人性问题。

  问:告子是什么观点?

  答:人性无善恶。告子认为,人性原本就没有什么善不善的

  (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人性就像水(性犹湍水也),东边开了口子,它就往东流(决诸东方则东流);西边开了口子,它就往西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哪有什么善恶之分?

  问:孟子怎么说?

  答:孟子说,不错,水流确实无所谓东西(水信无分于东西),但难道也不分上下(无分于上下乎)?既然水不会往高处流,那么,人也就不会不向善。“人无有不善”,正如

  “水无有不下”,这就叫“水性向下,人性向善”。

  问: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答:是啊,难道还有问题吗?

  问:有。人既然是“无有不善”的,为什么还会有人作恶呢?

  答:环境所致,条件使然。孟子说,丰年人多懒惰,灾年人多qiáng横,难道是人们天性懒惰,天性qiáng横吗?不是。是什么?环境和条件“陷溺其心”。这就好比水,原本是往低处流的。如果你把它堵起来,也会上山(激而行之,可使在山)。但是,你能说这就是水的本性吗(是岂水之性哉)?

  问:这么说,人性本善?

  答:不,只能说“人性向善”。

  问:为什么?

  答:因为孟子的说法,是“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也就是说,人性的善,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只是一种趋势,一种方向,一种可能性。更何况,孟子根本就不承认人有什么天性,或者讨论这天性有什么意义。孟子曾经问告子,你说天生的就叫“性”(生之谓性),好比白就叫白(犹白之谓白与),是吗?

  问:告子怎么说?

  答:告子说,是。于是孟子又问,白羽的白就是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就是白玉的白吗?

  问:告子又怎么说?

  答:告子又说,正是。于是孟子再问,那么,狗性就是牛性,牛性就是人性吗?

  问:什么意思?

  答:意思很清楚。第一,不要抽象地谈人性。抽象地谈,羽毛、雪、玉,可能都一样(都是白的)。但是,它们当真一样吗?单单拎出一个“白”来讲,有什么意思呢?

  问:第二呢?

  答:第二,也不要谈什么“人的天性”。论天性,人与动物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告子说的吃东西、生孩子(食、色,性也)。可惜这些事,动物也会,也想,也能。如果这就是“人性”,岂非“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所以,要么别谈人性,如果一定要谈,就得谈人的社会属性,不能只谈自然属性,更不能把人性等同于人的自然性。所以,没什么“人性本善”,而只有“人性向善”。

  问:孟子的这个说法,又有什么意义呢?

  答:意义就在为儒家主张的仁义道德提供了人性的依据。这是孟子对儒学的贡献。不过孟子也有不足之处,也有问题。

  问:什么问题?

  答:第一,人性当中向善的可能性,是从哪里来的?孟子的说法,是“我固有之”而“非由外铄”,这不还是“天性”吗?难怪许多学者认为孟子主张“人性本善”了。但是,如果人性“本来就是善的”,那么请问,以何为本,又从何而来?这可是孟子回答不了也说不清楚的,这就留下了第一个漏dòng。

  问:第二个呢?

  答:就是人的向善,既然“犹水之就下”,那他怎么又会作恶呢?孟子说,是环境和条件使然。说白了,也就是“bī良为娼”。但我们知道,环境和条件,有自然的,也有人为的。于是我们就要问,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向善的人,为什么又会创造出一种

  “bī良为娼”的环境和条件呢?这个问题,孟子也回答不了。

  问:谁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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