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山之石:儒墨道法的救世之策_易中天【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韩非的“法治三原则”也应该抽象继承

  问:法家留下的遗产,还有可以继承的吗?

  答:有啊!比如立法公开、执法公正、司法公平,就可以继承,也应该继承。

  问:法家也主张公开、公正、公平?

  答:主张。韩非所谓“法莫如显”,“使民知之”,就是公开;所谓“法不阿贵,绳不扰曲”,就是公正;所谓“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就是公平。

  问:韩非怎么会有这样的主张?

  答:恐怕还因为他的方案,是为普通人设计的。普通人治国,不能靠本事,只能靠制度,靠“法”。既然要“以法治国”,立法就得公开,执法就得公正,司法就得公平,否则法就没有威望。法没了威望,那些除了世袭的爵位要啥没啥的君主,还能指望谁呢?所以韩非一再说,赏罚二柄虽然是君权,但行使的依据,却只能是国家的法令,不能是个人的好恶。

  问:君掌权,法治国?

  答:对!这就非“依法”、“守法”不可。事实上,你要使用某种工具,就得遵循这种工具的规律。而且,你一旦使用了某种工具,就会受到它的制约。所以,法家的“法治”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法治,或现代意义上的法治,却还是会有法治的某些基本特征。

  问:什么特征?

  答:铁面无私。法家为什么极力主张“法治”?就因为“人治”靠不住。“法治”为什么比“人治”可靠?则因为“法”不是“人”。法不是人,所以法治的特点,就是无私无情,只认法,不认人。这就意味深长了。

  问:意味着什么?

  答:法律面前,应该人人平等,必须人人平等,也只能人人平等。

  问:法家是这样认为吗?

  答:不但这样认为,而且身体力行。比如商鞅,就连太子的罪都敢治。虽然最后只治了太子的师傅,但按照“打狗欺主”的逻辑,其实就是治太子罪了。可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法家那里并不是空话。甚至就连商鞅的死,也证明了这一点,即法律一旦成立,就对所有的人同等有效,而且必须同等有效,包括立法者本人,比如商鞅自己。

  问:韩非也这样做了吗?

  答:韩非没有机会实践,但他提出了极为重要的“法治三原则”。

  问:哪三个原则?

  答:一、固、显。韩非的原话,是“法莫如显”,“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

  问:什么意思?

  答:一,就是统一,也是惟一。固,就是固定。显,就是公开。也就是说,法,是统一的标准,惟一的标准,固定的标准,公开的标准。

  问:那又怎么样?

  答:标准统一,就不能因人而异。标准惟一,就不能政出多门。标准固定,就不能朝令夕改。标准公开,就不能暗箱操作。这样一来,任何人想做手脚,都弄不成。这就有可能实现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实现人与人的平等。当然,只是有可能而已。

  问:这可是墨家的理想啊!

  答:正是。但墨家有理想,没办法,法家却把这个办法找出来了。人与人,怎样才能实现平等?有法就能,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同样,立法公开,执法公正,司法公平,社会也就有了正义。至于墨家留下的问题──平等以后听谁的,法家也解决了。

  问:听谁的?

  答:听“法”的。法,是统一、惟一、固定、公开的标准嘛!

  问:没错,墨家的问题解决了。

  答:同样,道家的问题也解决了。道家的问题,是社会不能治理,越治越乱;又不能不治,不治也乱。所以道家的主张,其实是不要人来治,或者人不要治。但这又咋整呢?

  问:是啊,人不治,谁来治呢?

  答:法家说,法来治呀!所谓“法治”,就是“人不治,法来治;法治国,人无为”嘛!

  问:哈!道家的主张,也能实现了。

  答:其实就连儒家的希望,也能实现。儒家的希望是什么?天下有道。天下有道是什么状态?秩序井然。那么,法治的结果,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问:也是秩序井然吧?

  答:当然。所以,一个“以法治国”,就把儒家和道家统一起来了,即“无为而有序”。同时,也把儒家和墨家统一起来了,即“有序而平等”。既有序,又平等,还无为,儒家的希望,墨家的理想,道家的主张,岂不都可以实现了吗?

  问:咦!看来法家这“臭jī蛋”里还真有“骨头”呀?

  答:事实上,作为我们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者,儒、墨、道、法四家都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思想文化遗产,没有谁是一钱不值、一无是处的。甚至就连回顾一下他们对某些问题的争论,都会对我们有所启迪。

  问:比方说?

  答:人性问题。

  第十七、救人先救心,所以人性是问题

  问:咱们不是讨论“救世”吗,怎么说到人性了?

  答:很简单,就因为先秦诸子发现,国家和社会之所以有问题,归根结底还是人心和人性出了问题。所以,要“救世”,就得先“救人”;而要“救人”,又得先“救心”。

  问:好像有道理。

  答:当然有。就说今天的金融风bào吧,表面上看,是经济出了问题,市场出了问题,但说到底,恐怕还是社会出了问题,人性出了问题。所以,要“救市”,还得先“救世”。

  问:救市先救世,救世先救人,救人先救心?

  答:正是。世道在人心嘛!

  问:谁最先发现这个问题的?

  答:孔子。孔子不是痛心疾首于当时的“礼坏乐崩”吗?那他就必须思考礼为什么坏,乐为什么崩。孔子不是希望“克己复礼”吗?那他就必须回答什么是礼,什么是乐。孔子曾经反问,礼,难道就是礼物,就是玉器和丝绸吗(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难道就是乐器,就是金钟和皮鼓吗(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当然不是。

  问:那是什么?

  答:爱呀!比方说,三年之丧,就是为了表达爱心。孔子说,一个小孩子,长到三岁,父母亲才不抱他了,这就是“三年之爱于其父母”。所以,父母去世,做子女的,也要披麻戴孝,守丧三年,作为“三年乃免于父母之怀”的回报。

  问:所有的礼都是爱吗?

  答:本质上都是。乐,就更是。没有爱,又哪有音乐,哪有快乐?所以孔子说,明明是个人,却没有爱心,那他会拿礼怎么样(人而不仁如礼何),又会拿乐怎么样(人而不仁如乐何)?不当回事呗!不当回事,可就什么事情都gān得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嘛!

  问:“是可忍孰不可忍”,是这个意思吗?

  答:解释之一吧。孔子的原话,是“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话通常的解释,是“这样的事都能容忍,还有什么不能容忍”。但也有另一种解释,是“这样的事都能忍心做出来,还有什么狠不下的心、做不出的事”。总之,一旦没了爱心,就礼也没了,乐也没了,礼坏乐崩。所以,问题的根本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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