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_余杰【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杰

  这点鲜血仅仅是开始。此后,重庆的武斗更是陷入血雨腥风之中。每次数千人、上万人的武斗,都会死亡数十人乃至上百人。

  一九六七年七月八日,重庆的两派造反组织在红岩柴油机厂发生冲突,打死九人,受伤近两百人。这次大规模的武斗中,双方第一次使用了真枪实弹。这次事件被称为"打响了重庆武斗第一枪"。

  一个月以后的八月八日,重庆望江机器厂的造反派用三艘pào船组成舰队,沿长江pào击东风造船厂、红港大楼、长江电工厂及沿江船只。这次武斗,俨然就是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死亡人数就高达两百四十人之多。

  在枪林弹雨中,父亲对"文革"的认识继续深化。他是一个工程师,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理工科出身的技术人员不同,却对人间的善恶、真伪有着天然的辨别能力。

  父亲的想法深刻地影响了我。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对所有bàonüè和血腥的东西充满厌恶。许多小孩子都有过喜欢穿军装、玩战争游戏的成长阶段,我却没有过,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些玩意。我是彻底的非bào力主义者,我坚信:任何"主义"的实施,都必须以尊重人的生命为前提。

  今后有可能的话,我想对"文革"问题作一些研究。对我来说,这既是权利,又是责任。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二月二日

  九、宁萱的信

  廷生:

  在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或者愿意了解"文革"了。但是,在我看来,灾难并没有完全成为过去。

  现在,又出现了许多肯定"文革"的言论,这些言论又打上了形形色色的新奇的油彩。有人引用西方的后现代理论,说"文革"是最民主的时代,毛泽东是"后现代"的大师;也有人说改革开放以来贫富悬殊、腐败横行,不如"文革"时候人人平等、要穷大家一起穷。

  在学人、文人和艺人之中,也出现了不少的"文革秀"和"毛泽东秀"--比如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崔之元之流,在大洋彼岸大唱"文革"赞歌,进而认为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民主"的时代;比如自诩为"平民作家"的王朔之流,把残酷血腥的"文革"描述成"阳光灿烂的日子",并且将无知也当成了一种光荣;比如"自由音乐人"张广天之流,胸口戴着毛泽东的像章,居然把鲁迅先生也阐释成了毛泽东的信徒。

  我隐约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危险。其实,让这些愚昧者或者假装愚昧者觉醒过来也很容易:让他们换成那个念错一句话就被判处二十年徒刑的张某,让他们享受享受被皮带上的铜头抽打脸颊的滋味,让他们像大兴县的村民一样被专政机器活埋,他们还会热爱"文革"、还会歌颂"伟大领袖"吗?

  我以前也朦朦胧胧地听说,重庆"文革"的武斗堪称全国之冠,看到你在信中的描写,我才有了更加直观的印象。我想,我们有责任让那些悲惨的事件不再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捍卫记忆和拒绝遗忘是我们的方式之一。

  今年chūn节,你没有回家过年吗?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北京,想想也真可怜。北京又听不到鞭pào的声音,大城市里有多少过年的气氛呢?你的身边有好玩的朋友吗?你们会到郊外放鞭pào吗?

  而我,真想飞到北京来陪你啊。可是,不行,我要去看望外婆。我都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外婆了。趁着过年,我跟全家人一起回到了乡下的外婆家。在我们家人团聚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孤独地在小屋里准备论文的你来,鼻子就发酸。妈妈看出了我有心事。可是,我不告诉她。

  今天一大早,我趴在chuáng上给你写信,头未梳,脸未洗,却在镜中看到自己满面的光辉,双目灼灼的闪亮。因为我刚才一直躺着看你的信、读你的书--我把你的信和书随身携带着。一段段诚挚的文字搅活了我满身经脉,激活了我热血沸腾。

  现在,也是江南冬天即将过去、chūn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料峭的chūn寒让我想起了雪莱的《西风歌》--

  若使我是片你能chuī动的枯叶,

  若使我是与你同飞的流云;

  一丝在你的威力下喘息着,分有

  你浩然之气的波làng,只赶不上

  你的自由,啊,不可约束的大力!

  甚至于若使我还在我的稚年,

  能做你在天上漫游的伴侣,

  以为能跑得比你在天上的

  遨游还快;我决不会这样感到

  痛切的需要,向你努力祷告:

  chuī起我来吧,像一丝làng,一片叶,一朵云!

  我坠在人生的荆棘上,我流着血!

  时光的重担锁住且压着一个

  太像你的人:难驯,轻捷,而骄傲。

  这是翻译家朱生豪译的原作的第四节。

  这些天,我在读朱生豪的传记。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是我喜欢的译本,它古雅而不失灵动,质朴而不失jīng美,犹如一块温润的玉石,将中国和西方文化、文学与文字的美融为一体。

  而让我最感动的是朱生豪与宋清如之间"才子佳人、柴米夫妻"的爱情故事。两人是在杭州钱塘江畔、秦望山头的之江大学相识的。这里风涛流泉、绿树红楼的景致我太熟悉了。

  很多年后,宋清如回忆初次认识朱生豪的情景时说:"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我初次见到你的样子,也差不多呢。

  两人从诗友开始,逐渐产生了感情。一九三三年早chūn,朱生豪邀请宋清如去灵峰探梅。玉泉山后的灵峰,是江南赏梅的胜地,我去过好几次。假如你chūn天来杭州,我一定会陪你去的。

  按照常人的逻辑,朱生豪毕业在即,应当是向女方倾诉衷肠的时候了。然而,他除了向深爱的女孩介绍梅花之外,依然默默无语。腼腆而内向的他,一直"金口难开"。

  这时,就连朱生豪的同寝室好友彭重熙也感到着急了,他代好友写了一首送给宋清如的《蝶恋花》,其中有"卿是寒中梅,我是梅边雪"的句子。朱生豪说:"看了这两句,使我脸红。"他始终没有把它送出去。亲爱的廷生,我原以为你是世上最腼腆的人,没想到朱生豪比你还要腼腆呢,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他连一封求爱的信件和诗词也不敢发出去。

  而宋清如呢,除了女孩的羞涩之外,还有一层难言的隐痛。

  早在六岁的时候,父母就给她订下了婚约,对方是江yīn的望族。宋清如升入高中以后,接受了新时代的新观念,毅然向母亲宣告:"谁订的婚,谁嫁过去!"母亲只得依从了绝决的女儿。

  直到大学第二年,对方才正式同意取消婚约,并登报声明。宋清如终于获得了自由身。

  朱生豪在给宋清如的信中写道:"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继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的一秒钟。"这封信,标志着他们由普通朋友转变为恋人。朱生豪的似水柔情,全都浸润在这封看似平淡的信的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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