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_余杰【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杰

  父亲蹲在了老校长的面前,他把一只布鞋套在了老校长的脚上。

  旁观的人们惊呆了。工作组第押解人员也惊呆了。郑思群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特务"、"内jian",居然还有学生光天化日之下与他套近呼!这还了得!

  工作组带头的人立刻走上前来,一把将父亲推开。他厉声质问:"你是那个系的学生?你跟郑思群是什么关系?"

  父亲手里还拿着一只鞋,他只来得及给老校长穿上了一只鞋。他还想上前去帮校长穿另一只鞋,这时已经有另一个造反派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前面,不让他接近老校长。

  父亲不是一个大胆的人,他从小时候起性格就很内向。在众目睽睽之下,父亲结结巴巴地回答说:"那,那……总得让人家穿上鞋子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温情脉脉!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在翻天覆地的革命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郑思群是刘邓走资派在重大的代表人物,打倒郑思群!"那个带头的高年级学生甩手就给了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一记耳光,打得父亲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校长被押走了。老校长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复杂的含义,有感激,有欣慰,有坚定,有愤怒……父亲说,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完全理解老校长那最后的一瞥。

  老校长穿着一只鞋子缓缓离开的背影,长久地留在了父亲的记忆里。那是父亲最后一次见到老校长。

  半个多月以后,工作组突然宣布,郑思群校长在他被关押的松林坡招待所畏罪自杀。

  父亲后来告诉我,他还真感谢那一耳光。那一耳光彻底地将他打醒了。

  "文革"刚开始时,他还轻信报纸上的宣传,心里很兴奋。然而,那一响亮的耳光让他认识到"文革"的本质,让他比他的同学们早觉悟了好几年。

  从此,父亲疏离于外面如火如荼的"文革"进程。同学们都觉得很奇怪,像父亲这样出身贫农、根正苗红的学生,为什么不积极参加"文革",而成了一个"逍遥派"?原因只有父亲自己知道,他埋藏在心底里,不敢跟任何人讲。

  留下的那只鞋,父亲一直到保存着。直到十多年以后,"文革"结束,郑校长平反了,学校召开追悼会,父亲才把它带到会场,抱着它对着老校长的遗像深深地三鞠躬。

  "文革"不仅夺走了老校长的生命,还夺走了与父亲同宿舍的、住在父亲对面的一个张姓同学的生命。张是父亲的好朋友,他的死,同样给了父亲巨大的震动。

  那时,系里每天都要开会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会议一般由班上的同学轮流念《人民日报》的社论和消息,再由积极分子们登台讲述心得体会。

  张同学有严重的口吃,平时就是大家嘲弄的对象。在公众场合,他几乎不开口说话。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他也是憋了半天,脸涨得通红,才说出几个没有连续起来的"字"。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上台读报纸。可是,那个时候,谁敢宣称我不愿意读报呢?

  轮到张读报的那天,他战战兢兢地上台了,可是越紧张就越容易犯错误。

  他高度近视,戴着一个大眼镜,把脸几乎跟报纸贴在了一起。他朗读了一两句,还显得比平时顺畅。突然,一句如同平地响雷的话,从他的口中冒了出来:

  "混入革命队伍的汉jian、工贼、叛徒毛主席……"

  顿时,教师里的空气凝固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原来,由于眼镜近视,更由于太紧张,他念报纸的时候看错了行,把这一行的"刘少奇"三个字看成了下一行的"毛主席"三个字。他全神贯注地调动嘴巴,希望让自己不结巴地读出声来,却完全没有去想读的每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出这句话后,张还没有意识所犯的错误,还想继续往下念。

  这时,台下团委的gān部才醒悟过来,立刻冲上去从张的手中夺过报纸。

  张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几十个人,汗水从额头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大家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偌大的教室安静得像一个坟墓,大家听见张脸上的汗水掉在地上的声音。

  两个身材高大的学生头领站起来,他们像老鹰拎小jī一样拧着张的衣领,把他拖出去了。张神情恍惚,像是患了梦游症的病人,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仿佛被拎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紧接着,另一个学生头领上台宣布,刚才发生了一起极其严重的现行反革命事件。他们决定立即向公安局报案。在公安人员到来之前,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准离开。公安人员要向大家询问情况。

  半个小时以后,警车呼啸而来。一大群警察冲了进来。

  刚才,张被带到旁边的教员休息室看管起来。现在,他又重新带回了教室。

  一名脸色铁青的gān警拿出文书,当场宣布了对张的逮捕,并让他在文件上面签字。张的手哆嗦得像一个严重的伤寒病人,他一连挣扎了好几下,都拿不住笔,更无法写字。最后,还是警察帮他托着手腕,让他在文件上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然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留下一份书面的证词。一直折腾了几个小时,大家才被允许离开。而张被呼啸而去的警车带走了。

  后来,公安部门调查出,张的爷爷是国民党党员,还曾经担任过乡长--张在填各种表格的时候,把这一切都隐瞒了。于是,问题越来越严重--他肯定是故意rǔ骂毛主席,他在疯狂地向无产阶级政权发起进攻。

  一个月以后,张的公判大会在沙坪坝区召开。周围十几所高校的几千名学生都赶去参加,还有许多好奇的市民跑来围观。这次公判大会是有关部门故意安排的,目的是对那些"反革命分子"起到某种威慑作用。

  张被判处二十年的有期徒刑。一句话,他的一生从此便毁了。

  父亲说,他在人群中远远地看到了张,看到了这个平时就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同学。本来个子就很矮小的张,被五花大绑着,在两边高大威武的民警的村托下,简直就是一个侏儒。绳索紧紧地勒进他的身体里。

  张的眼睛绝望地看着台下。那一天,台下几乎有上万人。父亲回忆说,张的眼睛里是一片空白。那一刻,父亲就意识到,张以后肯定会出事的--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连起码的生活的意志都没有了。

  果然,仅仅两个月以后,消息传出:张在监狱里自杀了。

  大家谁也不敢议论这件事情。尤其是张的室友们。父亲他们被公安询问了无数次,问张平时的表现,张说过什么反动的话等等。这件事情之后,大家都杯弓蛇影,经常疑神疑鬼。前车之鉴就在面前,谁还敢露一点口风?

  一次是老校长的死,一次是朝夕相处的同学的死,死得那样惨烈,那样迅速。

  比起那些直到林彪摔死之后才觉醒的同学,父亲的觉醒整整早了五年。两个生命的消失,让他及早开始了对"文革"的反思。他的觉醒得益于身边的鲜血--这究竟是他的悲哀呢,还是他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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