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_余杰【完结】(49)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杰

  每当我写信的时候,小星就经常故意在我的面前高声歌唱:"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姐妹们,跳出来,就算甜言蜜语把他骗过来,好好爱,不再让他离开。如果相爱要代价,那就永远接受他。"这是台湾歌星陶晶莹唱的一首流行歌曲,陶晶莹是个才女,歌词都是自己写的。小星喜欢陶晶莹的歌,不过,她这个时候大声唱,让我的信几乎都写不下去了。

  这个jīng灵古怪的女孩,她是在用这首歌"鼓励"我呢。不过,我觉得,用这首歌来形容你,倒是满贴切的--你就是唯一值得我去爱的男人。

  看到神采飞扬的小星,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老了。我原来觉得自己有勇气去追求爱情,可是跟她相比,还是显得略逊一筹。

  小星的意见,与你的愿望倒是一致的--你不正在北京守株待兔吗?

  爱你的宁萱

  两千年一月二十八日

  八、廷生的信

  亲爱的宁萱:

  你在信中谈到了海伦。是的,每一个男人在心目中都有一个海伦。宁萱,你就是我的海伦啊。

  为了你,我愿意发起一场"战争"--一场与昨日的我的战争、一场与一切黑暗势力的战争。我要做一个通体透明的人,一个好心肠的人。爱情多么神秘,它让人变得更加纯洁了。

  可是,我等待太久了,你总在远方,在我眺望不到的地方。什么时候,你才能降临到我身边呢?

  你同屋的那个名叫小星的女孩太可爱了,她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她让你冲到北京来拥抱我、嫁给我,你快一点来呀!

  泰戈尔说:"最后,我从沉睡中睁开眼,我看见你站在我身旁,我的睡眠沐浴在你的微笑之中。我从前是如何的惧怕,怕这道路的遥远困难,到你面前的努力是多么艰苦呵!"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我的惧怕才能变成欢乐呢?什么时候,我们之间才能够没有一丝的距离呢?那一天,不会太遥远。

  宁萱,我当然知道你理解并支持我的立场,我们的爱正是从这种理解中开始的。我需要的爱,离不开jīng神上的愉悦和融合。

  这些天来,我写了好几篇关于"文革"的文章。在我们这一代人之中,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对"文革"感兴趣的。我对"文革"的思考,最早来自于父亲的启迪。父亲是"文革"的亲历者和旁观者。

  父亲在重庆大学刚刚完成一半的学业,"文革"就爆发了。山城重庆居民自古性格火爆,因此"文革"爆发之后这里的武斗急剧升级。父亲耳闻目睹了那惨烈而血腥的一切。

  第一次给父亲巨大震撼的是校长之死。

  重庆大学当时的校长郑思群,是一名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七级gān部,级别比当时的重庆市市委书记和市长还高。郑校长非常关心学生的生活,曾经到宿舍楼里一间宿舍一间宿舍地看望学生,问寒问暖。他还在食堂里当着许多学生的面,把饭桶边上的饭捡起来吃。他走在校园里的时候,会主动地跟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师生打招呼。当时在重大,流传着许多关于老校长的佳话。

  父亲是班上最穷的学生,他领取的是特等助学金。念了两年多的大学,他还没有穿过一双鞋子。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酷暑炎炎,他都是光着脚板。冬天,脚上冻出一块块红通通的冻疮;夏天,重庆的石板路被太阳照得滚烫,他走路的时候只好保持着一种蹦蹦跳跳的姿势。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只有一个gān部家庭的同学手腕上戴着一只手表,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但是,就在普遍的穷困中,穷到像父亲这样几年没有穿过鞋子的学生还是不多。但是,父亲心态很坦然,他光着脚去上课、去图书馆,从来都是健步如飞、昂首挺胸。

  父亲说,穷不是耻rǔ,懒惰才是可耻的。父亲chuáng头的蜡烛经常亮到深夜。我看过父亲学生时代的笔记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让我为之惊叹。大学四年,父亲的学习成绩一直都非常优秀。他说,一想到在家里辛勤耕作的母亲和姐姐,他就不敢偷一点懒。

  有一次学校召开颁奖大会,父亲作为受表彰的十个优秀学生之一,上台领取奖状。郑校长在颁发奖状的时候,注意到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帆布衣服、光着脚的父亲,这个贫寒而英俊的小伙子给老校长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会后,郑校长专门派老师找到父亲,把他叫到校长办公室里。父亲第一次来到校长宽大的办公室,心里还忐忑不安。他沾满泥土的脚掌在门口磨蹭了半天,在秘书的催促之下,才敢踏进校长办公室的地毯上。没有想到,校长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花茶,并亲切地询问他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当了解到父亲是一个寡妇带大的孩子、而且在系里品学兼优时,老校长感叹了半天。

  沉吟片刻,老校长突然问父亲:"你的脚有多大?"

  父亲没有想到老校长会问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但他还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老校长笑了:"你的脚跟我一样大,我们都是大脚汉子。"他立刻吩咐秘书按照父亲脚的大小去买一双布鞋。

  布鞋很快买来了,老校长把它递到父亲的手上,对父亲说:"孩子,这双鞋我送给你了。"

  父亲涨红了脸,推辞说不能收校长的礼物。老校长说:"你爸爸如果还活着,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你就当是一个老人给年轻人的礼物吧。"听老校长这么说,父亲只好收下了这份特别的礼物。

  这双布鞋是父亲一生中穿的第一双布鞋。他平时一般都舍不得穿,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班级举办活动的时候,他才拿出来穿一两次。

  他万万没有想到,"文革"一开始,首先被打倒并遭到残酷迫害的却是郑校长。

  一九六六年七月,工作组将被打倒的郑校长押着在校园里游行。老校长头发凌乱,只穿着短裤和背心,脸上还留着被殴打的伤痕。这时的山城重庆,就像是一个高温的大蒸笼,人们则像是蒸笼里的虾子。在毒辣的阳光下,老校长脸上的汗水和血迹流淌在了一起。

  昔日衣冠整洁、一丝不苟的老校长,尊严已经dàng然无存,但他还是努力挺起腰板。他那雪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他光着脚,走在滚烫的石板路上。他艰难地走着,一步一挪。后面押送的学生不断地推他,好几次,他差点摔倒在地。

  周围有几百个师生在围观。有人在默默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也有人在大呼小叫,像在过狂欢节。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去搀扶老校长或者制止这一残酷的行为。那是一个恐怖笼罩着每个人心灵的时刻。每个人都是汪洋中的一条小船。人人都学会了明哲保身。

  这时,游行队伍走到了学生宿舍区。父亲在二楼的宿舍里读书,突然听到外面震天的喧闹声。他探出头去一看,立刻如同遭受了电击一般:被侮rǔ的居然是他最尊重的老校长!

  他看见周围剑拔弩张的人群,看见踉踉跄跄的老校长,看到了老校长的赤足。他惊呆了。

  半晌,父亲回过神来,他赶紧从箱子里拿出那双只穿过几次的布鞋来,然后箭一样地跑下楼。他拼命地挤进人群。骄阳下,他挤出了一身大汗。他冲到了老校长的面前,他的那双年轻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老校长那双苍老的眼睛。老校长认出了这个学生,他想张嘴说话,gān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9/10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