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_余杰【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杰

  他还作了三首《鹧鸪天》的词送给她。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忆昨秦山初见时,十分娇瘦十分痴。席边款款吴侬语,笔底纤纤稚子诗。

  jiāo尚浅,意先移,平生心绪诉君知。飞花逝水初无意,可奈衷情不自持。

  这像不像我们刚认识时的情态呢?你会不会填词呢,如果会的话,赶快填一首送给我。

  抗日战争爆发之后,宋清如随家人背井离乡去了四川,而朱生豪从上海避居嘉兴,后来又避难乡间。两人相隔万里,心灵却没有距离。朱生豪用"蜀山应比吴山好"的诗句来勉励远方的爱人。蜀山真的比吴山好吗?只有你才知道。

  宋清如在成都女中教了一年书,看到上海局势趋于缓和,便与家人一起辗转数省,返回了上海。国难当头,几经聚散,一对恋人不禁感慨万千。

  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突然袭击上海孤岛。朱生豪任职的《中美日报》被荷枪实弹的日军占领。朱生豪夹在排字工人中逃出,丢失了全部的译稿和资料,以及三本自己编写的诗集。不过,总算逃出了一条命。

  第二年chūn天,正是两人生活最艰难的时刻。患难见真情,两人在上海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十年漫长的恋爱,终于结出了甜蜜个果实。

  到了结婚的那一天,这对新人却没有一身合体的礼服。宋清如的同学李信慧发现这一情况,赶紧回家拿来一件新做的粉红色旗袍和一双皮鞋,两人身材差不多。而朱生豪常年都是竹布长衫,表姐帮他借来一件袍子。谁能想到,才子佳人身上穿的,都是借来的衣服呢?

  宋清如的老师、词学大师夏承焘先生为他们题写了"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八个字。这八个字是对他们的爱情和婚姻最好概括。

  朱生豪在结婚的第二天,就向远在四川的老同学彭重熙写信报告结婚的消息,信中有"一觉醒来,遂成有妇之夫"之语。

  有一天,我也会让你实现这个梦想的。我们也将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爱你的宁萱

  两千年二月九日

  第六章 苹果树

  外公将外曾祖父留下来的几箱子线装古书藏在阁楼的夹层里。它们终于逃过了红卫兵的搜查。而正是这些线装的古书,成了我文学道路上的启蒙读物。这些古书中,有《诗经》……

  一、廷生的信

  萱:

  今年寒假,我没有回家过年。一个人在学校里准备论文。

  北大最美丽的时候是秋天,其次是冬天。这两年雪下得少了,而我喜欢看那些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的亭台楼阁,有点《红楼梦》里"白茫茫一片"的味道。真想跟你一起欣赏北大的雪景,如果你还嫌不够,我还可以陪你去圆明园看那些大雪中的断壁残垣。

  你在信中讲到了朱生豪与宋清如的恋情,你知道吗,我也是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剧本的痴迷者。我一直认为,朱生豪是最好的莎剧的翻译者。梁实秋的翻译太拘泥于原作,得其形而失其神。在诸多的翻译家中,只有朱生豪真正得到了莎剧之神髓。

  朱生豪一生都没有摆脱贫困。在重译《威尼斯商人》时,他曾风趣地对宋清如说:"我比巴萨尼奥还好一些。他为了求婚,背了一身债,我虽则一无所有,但债是不欠的。"他们的新房就在姑母住的八平方米的小阁楼里,他们和姑母母女二人同住斗室之中。

  婚后一个月,他们不得不离开上海,来到常熟乡下。宋清如给十几个失学的女孩补习功课,而朱生豪则闭门不出,全神贯注地重新翻译莎士比亚。

  宁萱,我的爱人,你来,我有一间小小的屋子迎接你。虽然这间小屋里除了四壁的书籍,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但是比起朱生豪与宋清如来,我们好歹有了一处自由的空间。我们比他们富裕多了,我们也应当做出他们那样的成就出来。

  第二年,他们又回到嘉兴的朱家老屋,宋清如回忆这段生活说:"他在故乡闭户译作,专心致志,不说是足不涉市,没有必要的时间连楼都懒得走下来。而实际物质生活的压力,依旧追随着我们,依靠低微的收入,苟延残喘。所以译述的成果一天天增加,而jīng神体力却一天天的损减了。"翻译莎士比亚是一件庞大的工作。既有莎翁这一jīng神支柱,又有爱妻陪伴左右,朱生豪自豪地说:"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然而,极度困苦的生活和极度艰苦的工作,逐渐摧毁了他的健康。

  刚开始,他经常患牙周炎,胃腹疼痛。到了一九四四年夏天,他正在翻译《亨利五世》时,突然肋间剧痛,体温骤高,出现了痉挛。

  不顾丈夫的劝阻,宋清如当即请来医生诊治,确诊为结核病,而且是肠结核、腹膜结核、肋膜结核、肺结核并发。在那时,这些病症就等于宣判了患者的死刑。可是,朱生豪没有听从医生要他静养的建议,依然拖着病体,继续他的翻译工作。他要赶在死神降临之前,完成庞大的翻译计划。他要与死神赛跑。

  宋清如回忆说:"那时物价飞涨,我们咬紧牙关,节衣缩食,支撑着过着日子。生豪既不肯为敌伪工作,也不愿向亲友告借,所以病越拖越重。那些日子当时是怎么过来的,现在简直难以想象。他那坚毅的品格,宁死不屈的jīng神,永远震撼着我的心灵。"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朱生豪轻轻地朗诵着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进入了弥留之际。

  他对妻子说:"我的一生始终是清白的。"他劝慰妻子要坚qiáng,不要祈求别人的怜悯。他最后一次呼唤妻子:"小青青,我去了!"他默默地握着妻子的手,安详地去了。

  朱生豪当时只有三十二岁。真是天妒英才。他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三十二年,就已经翻译出了大部分莎士比亚的戏剧--而且有的译稿在战争中丢失,还先后翻译了两次。

  我不禁设想:要是天假以时日,让朱生豪活到六十岁、七十岁,他还将翻译出多少伟大的作品来呢?唉,即使让他再活上个十年,以他的聪慧和勤勉,他也能够完成全部莎剧的翻译。再进一步,他还能够选择其他西方文豪的巨著来翻译,成为文化jiāo流史上一道横跨万里的彩虹。

  朱生豪是一个伟人,与之相比,妻子宋清如也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说,没有宋清如,也就没有朱生豪,没有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与我们的奶奶一样,在丈夫惨死之后,宋清如一个人养大了孩子,一个人与孤独和困苦战斗。她的伟大蕴藏在日常生活之中。

  我想,假如没有这些伟大女性,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该是多么的惨淡无光啊!

  以前,我零零碎碎看过一些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虽然朱生豪不以散文闻名,但这些情书却写得比某些大作家还要好。

  这是人间至情的文字,我抄几段给你--

  "如果有一天我看见你,脸孔那么黑黑的,头发那么短短的,臂膀不像现在那么瘦小的不盈一握,而是坚实有力的,走起路来,胸膛挺挺大,眼睛炯炯发光,说话也沉着了,一个纯粹自由国土里的国民,那时我真要抱着你快活得流泪了。也许那时我到底是个弱者,那时我一定不敢见你,但我会躲在路旁看着你,而心里想从前我曾爱过的这个人--这安慰也尽可带着我到坟墓里而安心了。这样的梦想,也许太美丽了,但你能接受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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