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奇谭集_村上春树【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现在的婚姻生活也没发现有什么值得提出异议的地方。起初一段时间反复出现过例行的差错,但后来两人还算顺利地确立了共同的生活。丈夫当然不是完人(例如爱掰理,服装品位存在问题),但另一方面长处也很多(热情,责任心qiáng,整洁,吃东西不挑肥拣瘦,不发牢骚)。单位里的人事关系也没什么突出问题,和同事也好和上司也好都大致处得不错,感觉不到jīng神压力。当然,很难说是愉快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但那种事情也是在所难免的,毕竟大家在狭窄的场所天天见面。

  可话又说回来,这是何等索然无味的人生啊——瑞纪在如实回答自己人生的过去和现在当中再次不胜感慨。回想起来,她的人生几乎找不出戏剧性因素。以图像打比方,就像是以催眠为目的制作的低成本环境录像带。色调暗淡的风景接二连三地淡淡推出。没有场面切换,没有特写,没有高cháo,没有低谷,没有引人入胜的趣闻,没有预兆,没有暗示。认真倾听如此身世故事,此人难道不感到无聊?瑞纪不由得涌起了对咨询员的恻隐之情。不会很快就打哈欠的么?假如是我,天天从别人口里没完没了地听这种话,不在某一时刻无聊死才怪。

  然而,坂木哲子专心致志地倾听瑞纪的讲述,用圆珠笔扼要地做着记录,这里那里追加必要的提问。但除此以外,她似乎尽量控制发言,将注意力集中在听取瑞纪话语这一作业上,非开口不可时,也可从其温和的语声中感觉出她深切的真正的关心,不耐烦的表示全然看不出。只消听到她那个性化的慢条斯理的语声,瑞纪的心情就能奇异地沉静下来。回想之下,迄今为止,如果认真倾听自己话语的人此外好像从未有过。一消失稍多一点儿的面谈结束时,她切实地感到背上的重负多少有所减轻了。

  “那么,安藤女生,下星期三同一时间还能来吗?”坂木哲子笑眯眯问道。

  “嗯,来是能来,”瑞纪说,“再来也没关系吗?”

  “那还用说。只要你没关系。这种情况么,喏,不谈很多很多次,是很难有进展的。毕竟不是广播里的人生咨询节目,不可能拿出一个合适答案,道一声‘行啦,往下好好努力吧’。有可能要花些时间,反正都是品川居民,慢慢来吧!”

  那么,你身上可有在名字方面能想得起来的什么事?“第二次刚一开始面谈,坂木哲子就问道,”自己的名字也好、别人的名字也好、养的动物的名字也好、去过的地方的名字也好、诨名也好,凡是名字方面的什么都行。如果有同名字相关的什么记忆,可能告诉我一点儿?“

  “同名字相关的?”

  “嗯。姓名、取名、签名、点名……随便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是涉及名字的,再琐碎的也无妨。试着想想看!”

  瑞纪沉思良久。

  “没有在名字发哪个面记得特别清楚的那类事情。”她说,“至少现在脑海里一下子浮现不出来。只是……是啊,关于名牌倒是有一件事记得。”

  “那好,就说说名牌。”

  “但那不是我的名牌。”瑞纪说,“是别人的名牌。”

  “无所谓的,说一下!”咨导员说。

  “上个星期也说了,从初中到高中,我上的是一贯制私立女校。”瑞纪说,“学校在横滨,家在名古屋,于是住进了校园里的宿舍。每到周末就回家。星期五夜里乘新gān线回家,星期日夜间回宿舍。从横滨到名古屋两个小时就够了,没觉得多么寂寞。”

  咨导员点头道:“名古屋也有很多不错的私立女校,是吧?何苦离开父母道横滨上学呢?”

  “那里是母亲的母校。她非常喜欢那所学校,希望送一个女儿去那里。而且,我也多少有点想同父母分开生活的心情。学校虽是基督教系统的,但校风比较宽松。要好的朋友也jiāo了几个,都是从地方上来的孩子。和我的情况一样,很多人的母亲都是那里的。大体说来,觉得在那里的六年时间过得是愉快的,尽管每天的伙食吃的辛苦些。”

  咨导员微微一笑:“记得你说有个姐姐来着?”

  “是的,大我两岁,姐妹两人。”

  “你姐姐没去横滨那所学校?”

  “姐姐上的是本地学校,那期间当然一直在父母身边。姐姐不是积极跑去外面那一类型,从小身体就比较弱……所以,作为母亲就想把我送进那所学校。因为我大体健康,自立jīng神也比姐姐qiáng。这样,小学一毕业就问我乐意不乐意去横滨上学,我回答去也可以。每个周末乘新gān线回家,当时也让我觉得是件开心事。”

  “对不起,插了一句话。”说着,咨导员淡然一笑,“清继续说下去。”

  “宿舍原则上两人一个房间,但到高中三年级,作为特权可得到单人房间,仅限一年时间。那件事就发生在我住单人房间的时候。因为我年级最高,所以当时算是住宿生代表那样的角色。宿舍大门口挂有木板,我们每个住宿生都有自己的名牌。名牌正面用黑字、反面用红字写着自己的名字。外出时一定要把名牌翻过来,回来再恢复原样。就是说,名牌的黑字那面表示人在宿舍,红字那面表示人已外出。如果在外面留宿或者请长假不在,名牌就得摘掉。门口传达室由住宿生轮流值班,外边有电话打来时,一看名牌就知道那个人此时在不在宿舍,是一项十分方便的制度。”

  咨导员鼓励似的小声附和。

  “那是十月间的事。晚饭前我正在房间里预习第二天的课,一个叫松中优子的二年级女孩儿来了,大家都叫她优子,在我们宿舍中的的确确长得最漂亮。白肤色,长头发,五官简直和布娃娃一个样。父母大概在金泽经营一家老字号旅馆,有钱。由于低一年纪,详细情况不晓得,但听说成绩也相当好。总之是个非常显眼的孩子,崇拜她的低年级女孩儿也为数不少。不过优子完全没有自命清高或装模作样的地方,总的说来人很老实,不是把自己的心情流露在外那一类型。感觉虽然不错,但时常给人以不知其想什么的印象。固然有人崇拜,不过我想真正的好朋友怕是没有的。”

  正在自己房间听着广播音乐在桌前看书时,门开了,松中优子站在那里。身穿薄些的贴身高领毛衣,一条牛仔裤。她问现在打不打扰,若不打扰,想说几句。瑞纪虽然吃惊不小,但还是答说可以,“没做什么要紧的事,没关系的。”在这之前,瑞纪没和松中优子单独促膝谈过话,更没想到对方会来自己房间谈个人问题。她让对方坐在椅子上,用热水瓶里的水泡了红茶。

  “以前你体验过嫉妒那种感情吗?”松中优子直截了当的问。

  这劈头一句虽然问得瑞纪愈发吃惊,但她因之得以思考这一问题。

  “我想没有。”瑞纪回答。

  “一次也?”

  瑞纪摇头:“至少你这么突然问我时我很难想起。嫉妒的感情……例如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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