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奇谭集_村上春树【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她时常心想:如果让我推销,肯定车销得更多,销售店的整体业绩也比现在好。只要真心gān,销量保准比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业务员高出一倍。然而谁都不肯说“你很有推销素质,让你整理文件和接电话太可惜了,往下gān业务员如何?”这就是所谓公司体制。业务员是业务员,文员是文员。一旦定下分工框架,没有特殊情况就不会推倒重来。况且,她也没有拓展领域、努力积累履历的愿望,相比之下,还是九点到五点做好工作、一天也不少地利用年度带薪休假、悠然享受个人生活更符合她的性格。

  在工作单位她至今仍使用婚前姓名。最主要的理由是懒得向相识的顾客和其他客户一一解释该姓的原因。名片也好胸卡也好出勤卡也好,写的都是“大泽瑞纪”。大家都叫她“大泽”、“大泽小姐”或“瑞纪小姐”、“瑞纪姑娘”。每有电话打来,她都说“是的,我是‘本田PRIMO’XX销售店的大泽”。不过,这并非因为她拒绝使用“安藤瑞纪”这个名字,只是觉得向大家解释起来麻烦,因而拖拉着继续使用婚前姓氏罢了。

  丈夫也晓得她在工作场所继续使用旧姓(因为偶尔向工作场所打过一次电话),但没提出异议,似乎认为她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用什么名字,那终究是她的权宜性问题。道理一旦讲得通,旧不再说长道短,这种表现说舒心倒也舒心。

  自己的名字从脑袋离消失,没准是什么大病的征兆——这么一想,瑞纪不安起来。例如身患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世间存在着意想不到的疑难绝症,譬如肌无力症、亨廷顿舞蹈病等等。近来她刚刚知晓之类棘手病症的存在。另外,她闻所未闻的特殊病症世上也为数不少,而那些病症的最初征兆一般情况下氏及其细微的。奇妙然而细微——例如横竖想不起自己名字等等……即使是在这么想着的时间里,莫明其妙的病巢说不定也正在身体某个地方静静地、一步步地扩展地盘。这使她忧心忡忡。

  瑞纪去一家综合医院讲了自己的症状。但问诊的年轻医生(此人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与其说是医生,莫如说更像患者)没有认真对待她讲的情况。“那么,名字以外还有想不起的事情么?”医生问。没有,她说,眼下想不起来的只有名字。“唔——,这样子大概属于jīng神科范围吧!”医生以缺乏关心和同情的语气说,“如果出现日常性想不起自己名字以外的事情的症状,届时请再来看我。到那一阶段做专门检查好了。”言外之意彷佛在说有很多苦于更严重症状的人来这医院,我们为那些人整天忙得天昏地暗,而有时想不起自己名字这点事岂不怎么都无所谓,那又碍什么事呢?

  一天,她在翻阅同邮件一起送来的品川区政府公报时,看到一则报道,说区政府开了一间“心之烦恼咨询室”。报道很短,若是平常也就看漏了。上面说由专门咨询员低费接受个人面谈,每周一次。凡是十八岁以上的品川区居民皆可自由参加。对个人信息严格保密,尽管放心。区政府主办的咨询机构能有多大作用,现在虽难以判断,但不妨一试。去也没有损失,瑞纪心想。汽车经销行业固然不休周末,但平时请假比较自由,对得上区政府安排的日程(此日程对于在一般时间段工作的人来说相当不够现实)。由于要求事先预约,她往有关窗口打了电话,得知费用每三十分钟两千日元。这个程度她也支付得来。她定于星期三下午一时前往。

  按时去设在区政府三楼的“心之烦恼咨询室”一看,原来那天除了她,前来咨询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个项目是匆忙设立的,大概一般人还不知道,”负责接待的女性说,“都知道以后,估计会很拥挤。现在空闲,您够幸运的。”

  咨询员是个名叫坂木哲子的小个子女性,胖的甚为惬意,四十五六岁,短发染成亮丽的褐色,舒展的脸上浮现出惹人喜欢的微笑。浅色夏令西式套裙,有光泽的丝绸衬衫,仿珍珠项链,平底鞋——较之健康咨导,看上去更像附近助人为乐性格开朗的阿姨。

  “说实话,丈夫在区政府的土木工程科当科长,”她很不见外地自我介绍道,“也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得以顺利获取这里的补助,开了这间区民咨询室。您是这里的第一位来访者,请多关照。今年海没人聚来,有时间,尽管随便说吧,不用急。”说话方式非常悠然自得,没有急促感。

  “请多关照。”瑞纪说道。心里却在琢磨:此人真的能行?

  “不过,我具有作为咨导员的正式资格,经验也够丰富,这点您放心就是——就像坐在一艘巨轮上一样放松身心。”对方好像听到了瑞纪内心的话语,笑吟吟地补充道。

  坂木哲子面对金属办公桌坐着,瑞纪坐在双人沙发上。沙发很旧,似乎是最近从某处仓库里拉来的。弹簧有气无力,灰尘味儿弄得鼻孔略略发痒。

  “按理,如果有向阳的躺椅什么的,气氛就像个咨导机构了,但眼下只能找到这个。毕竟是衙门,不管办什么手续都啰嗦,‘通融’那玩意儿是不起作用的。不中意吧,这种地方。下次保证弄个多少好一些的来,今天只好受委屈了。”

  瑞纪把身体沉进古董般的沙发,有条不絮地讲出自己日常性地想不起名字一事。讲的时间里坂木哲子只是不断默默点头,既不发言,又没有惊诧表情浮现出来,甚至附和也不好好附和一声。除却专心倾听瑞纪的讲述并时不时若有所思地蹷起眉头,她的嘴角自始至终都漾出宛如chūn日huáng昏时分的月亮一般的隐隐约约的微笑。

  “定做一条刻着自己名字的项链是个很好的主意。”瑞纪讲完后,咨导员开口这样说道,“你的应对措施毫无问题。首先要切切实实地尽量减少其不便,这比什么都要紧——没有异乎寻常地怀有罪恶感或一味沉思或惊慌失措,而是现实地采取对策。你这人非常聪敏。而且,这条项链非常别致,也十分协调。”

  “呃——,先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后来导致某种重病——这样的例子没有的么?”瑞纪问。

  “这个么,具有这样特定初期征兆的疾病,我想是没有的。”咨导员说,“只是,症状在一年时间里一点点发展,总有些让人放心不下。的确,这成为某种导火线引发其他症状出现,或者记忆缺损不为扩展到其他方面……这样的可能性未必没有。因此,最好慢慢商量,趁早把病源找到。再说您又外出工作,如果想不起自己名字来,现实性的不便怕也不少。”

  坂木这位咨导员首先就瑞纪如今的生活提出了几个基本问题:结婚几年了?在单位做什么漾的工作?身体状况如何?其次就儿童时代这个那个问了一些:关于家庭成员,关于学校生活,开心的事,不太开心的事,擅长的事,不太擅长的事。瑞纪尽可能诚实地、简要地、准确地回答每一个提问。

  生长在普普通通的家庭,父亲在大型人寿保险公司工作。家境虽不特别优裕,但记忆中不曾为金钱困扰过。父母双全,有一个姐姐。父亲做事一丝不苟,母亲总的说来性格细腻,喜欢唠叨。姐姐是优等生类型(让瑞纪说来),为人不无浅薄和功利之处。但迄今为止家庭并没有什么问题,基本保持良好关系,不曾发生大的争吵。比较说来,她本身是个不显眼的孩子。健康,什么病也没得过,但运动能力却不出众。对容貌虽不曾有过自卑感,但也没被人夸奖长得漂亮。机灵之处虽自以为并非没有,但没有在某个特殊领域出类拔萃。学校里的成绩也不上不下,无非从前边数比从后边数稍微快些那个程度。学生时代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但由于婚后天各一方,如今没什么亲密jiāo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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