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鏖战记_村上春树【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两三年或许有那样的心情——她这样说道。

  “到时候也告诉您一声。”她说。

  我在手册记事栏写下住址,撕下递给她。她道谢接过。

  “对了,那时跟几个男人睡觉所得的钱最后怎么着了?”我问。

  她闭目喝了口威士忌,然后嗤嗤笑道:“您猜怎么着了?”

  “猜不出。”

  ”统统存了三年定期。”她说。

  我笑。她也笑。

  “往后又是结婚又是什么的,钱再多恐怕都不够用。不那么认为?”

  “是啊。”我说。

  中间桌子那伙人大声叫她名字。她朝后面挥挥手。

  “得过去了。”她说,“让您听了这么久,真是抱歉。”

  “这么说不知是不是合适——你说的很有趣。”

  她从椅子上站起,微微一笑。笑脸十分灿烂。

  “我说,假如我提出想花钱跟你睡的话,假如。”

  “哦?”

  “你要多少?”

  她略微张开嘴深吸了口气,考虑了大约三秒,再次好看地一笑:“两万。”

  我从裤袋里摸出钱包,查看里面有多少:总共三万八千元。

  “两万加宾馆开房费加这里的开销,再加回程电车费——也就差不多没了吧?”

  实际也是如此。

  “晚安。”我说。

  “晚安!”

  出门一看,雨已停了。夏天的雨,下不很久。抬头望去,星星少见地闪闪眨眼。副食品

  店早已关门,猫避过雨的轻型卡车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沿着雨后的路走到表参道。肚子也饿

  了,便进鳗鱼餐馆吃鳗鱼。

  我一边吃鳗鱼一边想象我付两万元同她睡觉的光景。同她睡觉本身似乎不赖,而花钱总

  算得有点奇妙。

  我回想起从前做爱像看山林火灾一样不花钱那时候的事。那的确是像看山林火灾一样不

  花钱的。

  旋转木马鏖战记

  猎刀

  猎刀

  海湾里有两个平坦小岛般大的浮标横排在一起漂浮着。从岸边到浮标,爬泳需挥臂五十

  下,从浮标到浮标则需三十下。距离正适合游泳。

  以房间来说一个浮标大约有六张榻榻米大小,仿佛双胞胎冰山晃悠悠地浮在海面。海水

  总的说来清澈得近乎不自然。从上面看,甚至可以真切看见连接浮标的粗铁链及其端头的混

  凝土系链石。水深约五六米。没有可以称之为波làng的像样波làng,因此浮标几乎不摇不摆,就

  好像被长钉牢牢钉在海底一般安然不动。浮标一侧有一架爬梯,表面平整整地铺着绿色人造

  草坪。

  站在浮标上往岸边望去,可以望见长长地横亘着的白色沙滩、涂成红色的安全监视台、

  一字排开的椰树绿叶。风景甚是了得,不过总有点像明信片。但现实毕竟是现实,挑剔不

  得。沿海岸线一直往右看,沙滩尽头开始有粗糙不椹的黑色岩石显霹的那个地方,闪出我下

  榻的别墅式宾馆。宾馆是座白色外墙的双层建筑,屋顶颜色要比椰树叶稍微浓些。时值六月

  末,还不到旅游旺季,海岸上人影屈指可数。

  浮标上空成了飞往美军基地的军用直升机的通道。它们从海湾径直飞来,从两个浮标正

  中间飞过,穿过椰树队列朝内陆方向飞去。直升机飞得很低,凝目甚至可以看见飞行员的

  脸。机身为深色调的橄榄绿,鼻端探出昆虫触手般的笔直的天线。不过,除去军用直升机的

  飞行,这片海岸还是安静而平和的,几乎能让人昏昏睡去。

  我们的房间在这两层楼建筑的一楼,窗对着海岸。紧挨窗下是开得正盛的类似杜鹃花的

  红花,前面可以看见椰树。院里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呈扇状摇头的淋水管“咔嗒咔嗒”

  发出催人打盹的声响整日往周围洒水。窗框为久经日晒的与四周谐调的绿色,威尼斯百页帘

  为稍带绿色的白色。房间墙壁上挂着两幅高更的塔希提画。

  别墅分四个房间,一楼两个,二楼两个。我们隔壁住着母子两人,似乎我们来之前便一

  直住在那里。我们最初到这宾馆在总台办理入住手续领取钥匙搬运行李的时间里,这对文静

  的母子面对面坐在大厅软绵绵的沙发上看报。母亲也好儿子也好都各自手拿报纸,目光扫遍

  报纸的边边角角,仿佛要把已确定的时间人工抻长。母亲年近六十,儿子和我们同代,不是

  二十八就二十九,两人都脸形瘦削、宽额头、嘴唇闭成一条直线,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长相

  如此相像的母子。作为那个年代的妇女,母亲个头高得惊人,腰背直挺挺拔地而起,手脚动

  作轻快敏捷。感觉上两人穿的都是做工jīng良的男式女服。

  从体形推测,儿子大概也和母亲同样,个头相当高,但实际高到什么程度我不清楚,因

  为他始终坐在轮椅上,一次也没站起,总是由母亲站在后面推那轮椅。

  每到晚间,他便从轮椅移坐沙发,在那里吃通过客房服务要来的晚饭,然后看书或做别

  的什么。

  房间里当然有空调,但母子俩从不打开,总是敞开门,让清凉的海风进来。我们猜想大

  约空调对他的身体不利。由于进出房间必然经过两人门口,每次我们都不能不瞧见他们的身

  影。门口倒是挂有竹帘样的遮帘,大致起到挡视线的作用,然而差不多所有的剪影仍不由分

  说地闪入眼睛:两人老是对坐在一套沙发上,手里拿的不是书就是报纸杂志之类。

  他们基本上不开口,房间总是像博物馆一样静悄悄的,电视声都听不到,几乎可以听见

  电冰箱的马达声。音乐声倒是听见过两次。一次是夹带单簧管的莫扎特室内乐,另一次是我

  所不知晓的管弦乐曲,估计是施特劳斯或与其相关的什么人的,听不大明白。除此之外,其

  他时间真可谓悄无声息。看上去与其说是母子,莫如说更像老夫妻住的房间。

  在餐厅、大厅、走廊和院子甬道上,我们时常同这对母子相遇。宾馆规模本来就小,加

  上不到旅游旺季客人数量不多,所以情愿不情愿都要看到对方。相遇时,双方都不由自主地

  点头致意。母亲和儿子的点头方式多少有别,儿子点得很轻,只微动下颏和眼睛,母亲则相

  当正规。但不管怎样,两人给人的点头印象都差不多,始于点头止于点头,绝不向前延展。

  宾馆餐厅里,我们同这对母子即使相邻也一句话都不说。我们说我们两人的,母子说母

  子两人的。我们谈的是要不要小孩、搬家、欠款、将来工作等等。对我们两人来说那是我们

  “二十岁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至于母子谈的什么我不知晓。他们一般不开口,开口也声

  音极低——简直像在使用什么读唇术——我们根本无法听清说的什么。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4/2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