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110)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第44章 中田沉沉睡去,不再醒来(下)

  星野归拢东西。替换衣服塞进旅行包,扣上中日Dragons棒球帽,小辫从帽后小孔掏出,戴上绿色太阳镜。渴了,从电冰箱里拿出减肥百事可乐。背靠冰箱喝可乐的时间里,目光蓦然落在沙发腿前的圆石头上——依然翻着的“入口石”。之后他走进卧室,再次看chuáng上躺着的中田。看不出中田已经死了,仿佛仍在静静呼吸,即将起身道一声星野君搞错了中田我没死。中田确乎死了,奇迹不会出现,他已翻过了生命的分水岭。

  星野手拿可乐罐摇了摇头。不行啊,他想,不能就这样把石头留下。如果留下,中田恐怕死都不踏实的。中田无论做什么都善始善终,就是那么一种性格。没想到电池提前没电了,以致最后一件大事未能了结。星野把铝罐捏瘪扔进垃圾篓。喉咙仍然gān渴,折回厨房从电冰箱里拿出第二罐减肥百事可乐,揪掉拉环。

  死前中田对自己说想能认字,那样就能去图书馆尽情看书了,哪怕去一次也好。然而他未等如愿就死了。当然死后去那个世界或许可以作为普通的中田识文认字,但在这个世界上他直到最后也未能认字,或者不如说最后做的事恰恰相反:把字烧了,把那上面许许多多的字一个不剩地投入无中。哭笑不得。事至如今,作为我必须成全此人最后一个心愿,把入口石关上。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说来说去,电影院也好水族馆也好都没领他去成。

  喝罢第二罐减肥百事可乐,星野在沙发前蹲下,试着搬起石头。石头不重了。轻决不算轻,但稍微用力即可搬起,同他和卡内尔·山德士一起从神社搬出时的重量相差无几,也就是作为腌菜石正合适的重量。这是因为——星野想——现在不过是块普通石头。发挥入口石作用时重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搬起,而轻的时候,不外乎是普普通通的石头。当特殊事情发生时,石头在那种情况下才获得异乎寻常的重量,发挥作为“入口石”的作用,例如满城落雷……

  星野去窗前拉开窗帘,从阳台上仰望天空。天空一如昨日灰濛濛的,但感觉不出下雨的征兆,雷也似乎打不起来。他侧脸闻了闻空气味儿,什么变化也没有。看来今天世界的中心课题是“维持现状”。

  “喂,老伯,”星野对死去的中田说,“就是说这房间里只有你我两人老老实实地等待着特殊事情来临了。可那特殊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我半点也猜测不出,什么时候来也不晓得。更糟糕的是眼下正值六月,这么放下去老伯你的身体要一点点腐烂的,臭味都会有的。这么说你或许不愿意听,可这是自然规律。时间拖得越长,向警察报告得越晚,我的处境就越糟。作为我自会想方设法竭尽全力,但情况还是希望你能理解。”

  当然没有反应。

  星野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对了,没准卡内尔·山德士会打电话来,那个老头儿肯定知道石头如何处理,说不定会给一个充满爱心的有益的忠告。但怎么打量电话机都不响铃,一味保持着沉默。沉默的电话机看上去极富内省jīng神。没有人敲门,没有邮件(哪怕一封),没有特殊事情发生(哪怕一件),没有气候变异,没有预感。惟独时间毫无表情地流逝。中午到来,下午静静地向傍晚靠近。墙上电子挂钟的秒针如豉虫一般流畅地滑过时间的水面。中田在chuáng上继续死亡之旅。食欲不知为什么全然上不来。喝罢第三罐可乐,星野象征性地嚼了几片苏打饼gān。

  六时,星野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NHK定时新闻。吸引人的新闻一条也没有。一如平日,一成不变的一天。新闻播完,他关掉电视。播音员的语音听起来甚是烦人。外面天色越来越暗,最后夜幕彻底降临。夜把深邃的寂静带给房间。

  “老伯啊,”星野招呼中田,“多少起来一会儿好么?我这星野君现在可是有些走投无路了,再说也想听听你的语声。”

  中田当然不回答。中田仍在分水岭的另一侧。他无言无语,死不复生。静得那般深沉,侧耳倾听,甚至可以听见地球旋转的声音。

  星野去客厅放上《大公三重奏》CD。听第一乐章的时间里,泪珠从两眼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涟涟而下。得得,星野想,以前自己是什么时候哭的来着?但无从想起。

  第45章 遇见十五岁的佐伯(一)

  的确,从“入口”往前的路变得极难辨认,或者不如gān脆说路已不再成为路。森林愈发深邃和庞大,脚下的坡路也陡峭得多,灌木和杂草整个遮蔽地面。天空几乎无处可觅,四下暗如huáng昏。蜘蛛网厚墩墩的,草木释放的气息也浓郁起来。岑寂越来越有重量,森林顽qiáng抗拒着人的入侵。但两个士兵斜挎着步枪毫不费力地在树隙间穿行,脚步快得惊人。他们钻过低垂的树枝,爬上岩石,跳过沟壑,巧妙地拨开带刺的灌木挤过身去。

  为了不看丢两人的背影,我在后面拼命追赶。两人根本不确认我是否跟在后面,就好像存心在考验我的体力,看我能坚持到什么地步,或者正为我气恼也未可知——不知为什么,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他们一言不发,不光对我,两人之间也不jiāo谈,只管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行走,位置或前或后互相轮换(这也不是由哪一方提出的)。两个士兵背部步枪的黑色枪管在我眼前很有规则地左右摇摆,俨然一对节拍器。盯着这东西行走,渐渐觉得像被施了催眠术,意识如在冰上滑行一般移往别的场所。但不管怎么样,我仍不顾流汗默默尾随其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他们拉下。

  “走得是不是过快了?”壮个儿士兵终于回头问我,声音里听不到气喘吁吁。

  “不快,”我说,“没关系,跟得上。”

  “你年轻,身体也像结实。”高个儿士兵冲着前面说。

  “这条路平时我们走习惯了,不知不觉就快了起来。”壮个儿辩解似的说,“所以,如果太快就只管说太快,用不着客气,说出来可以慢一点儿走。只是,作为我们是不想走得过于慢的。明白吧?”

  “跟不上的时候我会那么说的。”我回答。我勉qiáng调整呼吸,不让对方觉察到自己的疲劳。“还有很远的路吗?”

  “没多远了。”高个儿说。

  “一点点。”另一个接道。

  但我觉得他们的说法很难靠得住。如两人自己所说,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因素。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程,但速度已不那么迅猛了。看来考验已经过去。

  “这森林里没有毒蛇什么的?”我把放心不下的事提了出来。

  “毒蛇么,”高个儿戴眼镜的士兵依然背对我说——他说话总是目视前方,感觉上就像眼前不知何时会有什么宝物蹿出,“这个还从没考虑过。”

  “有也不一定。”壮个儿回头说,“记忆中没看见过,未必没有。就算有,也跟我们无关。”

  “我们想说的是,”高个儿以不无悠闲的语调说,“这座森林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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