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你真是个顶好不过的人。”女郎道。语声里听不出半点疲劳,如进浴池时那样朗然明快。

  “很少人这样认为。”我说。

  “我这样认为。”

  我边游边回头。博士she出的手电筒光已被我远远抛在后头。但手仍未触到所要到达的岸壁。为什么这么远呢?我有些厌战。若是如此之远,也该jiāo待一声才是道理。那样我也好相应下定决心。鱼动向如何呢?还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不是我为祖父辩护,”女郎说,“祖父并无恶意。只是一旦执著起来,就无暇顾及周围的事物。就这件事来说,原本也是出于好心,是打算赶在‘组织’对你胡乱下手之前尽可能弄明白你的秘密以便挽救你。祖父也在以祖父的方式为协助‘组织’做人体实验而感到羞愧。那是错误的。”

  我继续游泳。事到如此跑步,承认错误也为时已晚。

  “所以请你原谅祖父。”

  “我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反正对你祖父都没有关系,我敢肯定。”我回答,“可是你祖父为什么将那个项目半途而废呢?既然感到自己难辞其咎,本应该在‘组织’里边继续研究下去以避免出现更多的牺牲品,不对吗?就算再讨厌在‘组织’里工作,毕竟其研究所及,使人一个接一个死了嘛!”

  “祖父变得不再相信‘组织’这种存在。”女郎说,“他说无论计算士的‘组织’还是符号士的‘工厂’,不外乎同一人的左右手。”

  “何以见得?”

  “就是说‘组织’也罢‘工厂’也罢,所gān之事在技术上几乎是同样的。”

  “那是技术上。目的则截然不同:我们保护情报,符号士盗窃情报。”

  “不过,”女郎说,“假如‘组织’和‘工厂’是由一人之手操纵的呢?就是说左手偷东西右手来保卫。”

  我一边摸黑游泳,一边反复思索女郎的话。此事固然难以置信,但也并非绝无可能。不错,我是在为“组织”工作,但若问我“组织”内部结构如何,我实在一无所知。因为“组织”过于庞大,而且采取秘密主义来控制内部情报。我们只是接受上头的指令将其逐一消化完成的渺小存在。至于上头的所作所为,我这样的小喽啰完完全蒙在鼓里。

  “如果你说得不错,真是柱大发横财的买卖。”我说,“通过唆使双方竞争,使价格无限上涨,只要让二者分庭抗礼相持下去,就不必担心跌价。”

  “祖父在‘组织’里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就觉察出了这点。说千道万,‘组织’不过是把国家拉进来的私营企业罢了。‘组织’对外挂的是保护情报所有权的招牌,无非装潢门面。祖父预测:要是自己继续研究下去,事态恐怕将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如果让可以随便改造以至改变大脑这项技术发展下去,整个世界和人类势必混乱不堪,必须适可而止才行。然而‘组织’和‘工厂’全无这个念头。所以祖父才退出研究项目。是很对不起你和其他计算士。但研究不能再进行下去。否则往下还会有许多人成为牺牲品。”

  “有一点想问问,你从头到尾了解整个过程是吧?”

  “嗯,了解的。”女郎略一迟疑,如实相告。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全盘告诉我呢?那样我就大可不必特意跑来这种鬼地方,又可节省时间。”

  “因为想让你面见祖父正确理解情况。”她说,“况且即使我告诉你,你也肯定不会相信的吧?”

  “有可能。”的确,就算有人风风火火地告诉我什么第三线路什么不死之类,我也怎么都不会信以为真。

  此后游不一会,手尖突然触及硬物。由于正想问题,脑袋一时转不过弯,不知硬物意味什么,但马上恍然大悟:是岩壁!我们总算游完了地下湖。

  “到了!”我说。

  女郎也来到身旁确认岩壁。回首望去,手电筒光如一颗小星在黑暗中微微闪烁。我们顺着那光线,往右移动了10多米。

  “大约是这里了。”女郎说,“水面往上约50厘米的地方应该有个dòng。”

  “不会淹到水下去么?”

  “不会。水面总这个样子,不上不下。原因倒不晓得,反正就是这样,保持50厘米不变。”

  我们在注意不使东西劈里啪啦落下的状态下从头顶的包裹里取出小手电筒,一只手搭在岩壁凹陷处维持身体平衡,另一只手往50厘米高的上边照了照。岩石在昏huáng耀眼的光照中显现出来。眼睛等好久才适应光亮。

  “好像没有什么dòng啊!”我说。

  “再往右移移看。”

  我用手电筒照着头上,贴着岩壁移动,还是没有发现。

  “真是右边不成?”我问。

  一停止游泳在水中静止不动,便觉得冰凉彻骨,阵阵生寒。浑身上下的关节都仿佛冻僵似的难以活动,嘴巴也无法开闭自如。

  “没错,再往右一点。”

  我簌簌发抖地继续右移。不久贴在岩壁的手碰到感触奇特的物体。它如盾一样圆圆地隆起,整个有密纹唱片大小。用指尖一摸,表面原来有人工雕琢过的痕迹。我用手电筒照着仔细查看。

  “浮雕!”女郎说。

  我已不能出声,默默点头。浮雕图案的确同我们进入圣域时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两条怪里怪气的带爪鱼首尾相连地搂抱世界。这圆形浮雕浑如海面摇摇欲坠的月轮,三分之二浮在水上,三分之一潜入水中,同来时看的那个同样jīng雕细刻。在如此起伏不定、没有踏脚处的场所居然创作出这般jīng美之物,一定花费不少时间和力气。

  “这就是出口。”她说,“估计入口和出口都有这块浮雕。往上看看!”

  我用手电筒依序照看上面的岩壁。岩体略微前倾,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不过终于看出好像有什么东西。我把手电筒递给女郎,往上攀登。浮雕上面恰好有可以搭手的槽。我使出所有力气提起发硬的身体,脚登在浮雕上,而后伸右手抓住岩石棱角,把身体往上一提,脑袋探出岩壁之上。那里果然开有一个dòng口。黑乎乎看不真切,但可感觉出微风的流动。风很凉,带有类似檐廊底下发出的恼人气味,不过这点是清楚的:反正有dòng在此。我将双臂搭于岩角,把身体撑到上面。

  “有dòng!”我忍住伤痛朝下面叫道。

  “这下可好啦!”

  我接过手电筒,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来。我们并坐在dòng口,任凭浑身抖了好一阵子。衬衣和裤子早已水淋淋地湿透,冷得像进了电冰箱,仿佛游过一个巨大的冰镇水酒杯。我们从头上卸下包裹解开,换上衬衣。我把毛衣让给女郎,将湿漉漉的衬衣和外衣一扔

  了之。下半身依然湿着,但也无可奈何,没有带备用长裤和内裤。

  她校正夜鬼gān扰器时间里,我把手电筒光jiāo替闪灭了几下,通知“塔”上的博士我们已完全到达dòng口。那孤零零浮现在黑暗中的小小的huáng色光点也随之闪灭两三下,消失了。于是世界再度恢复彻头彻尾的黑暗,恢复无的世界——距离也罢厚度也罢深度也罢全都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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