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80)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走吧!”女郎说。

  我按下手表的显示灯觑一眼时间:7 点18分。电视台正在一齐播放早间新闻,地面的人们正在边吃早餐边把天气预报、头痛药广告以及对美出口汽车问题的进展情况塞入睡意犹存的脑袋。谁也不会知道我已摸索着在地下迷宫中整整奔波了一夜,不知道我在冰水中游泳不知道我被蚂蝗饱饱吮吸一顿不知道我忍受腹部伤口的疼痛,不知道我的现实世界即将在28小时42分以内告终。电视新闻节目根本不会报道这种事。

  dòngxué比这以前我们通过的窄小得多,只能爬似的弓腰前进,而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内脏一般弯弯曲曲。也有的像竖井,必须直下直上。又有的浑似游乐场的过山车轨道兜着复杂的圆圈。恐怕这并非夜鬼们挖掘而成,而是自然侵蚀作用的结果。夜鬼们即使再诡谲莫测,也断不至于不厌其烦地费心操办。

  走了30分钟,换了夜鬼gān扰器。之后又走了10来分钟,蜿蜒曲折的通路突然终止,来到一处高挺宽敞的场所,寂静幽暗,如旧楼的门厅,dàng漾着发霉的气息。通道呈丁字形左右伸开,徐缓的风从右向左流去。女郎用大号手电筒jiāo相挥照左右两条路。路笔直,分别溶入前面的黑暗。

  “往哪边走好呢?”我问。

  “右边。”她说,“作为方向是右边,风也从右边chuī来的。祖父说过,这一带是千驮谷。往右拐大约通往神宫球场。”

  我头脑中浮现出地面的情景。如果她说得不错,那么这上边该有两家面食店、河出书房和胜利照相馆。我常去的理发店也在这附近,那里我已去了10年。

  “这附近有我常去的理发店。”我说。

  “是吗?”女郎显得兴味索然。

  我觉得,赶在世界完蛋之前去一次理发店理理发倒也不坏。反正24个小时也gān不成什么像样的事情。顶多洗个澡,换件gān慡清洁的衣服,去一趟理发店。

  “小心,”她说,“眼看就到夜鬼巢xué,都听到声音了,怪味也嗅到了,紧贴着我,别离开!”

  我侧耳倾听,又抽了抽鼻子,觉察不出有什么动静和气味。唏唏嘘嘘的声响倒若有所闻,但无从辨别清楚。

  “那些家伙知道我们走近不成?”

  “那还用说,”女郎道,“这里是夜鬼的领地嘛!没有它们不知道的。而且都很恼火——因为我们穿过它们的圣域并向其巢xuébī近。说不定抓住我们给点厉害的看,千万别离开我哟!哪怕离开一点点,它们都会伸出胳膊把你拖到什么地方。”

  我们把连着两个人的绳子缩得很短,保持50厘米左右的距离。

  “注意,这边的壁没有了。”女郎用尖锐的声音说着,用手电筒照着左侧。

  如她所说,左侧的壁不知何时无影无踪,而代之以浓黑浓黑的空间。光线如箭一般穿透黑幕,消失在前方更浓重的黑暗里。这黑暗宛似喘息的活物,不停地蠕动。黑得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犹若稠稠的果冻。

  “听见了?”她问。

  “听见了。”

  现在我也可以真切地听见夜鬼的声音了。不过准确说来,较之声音更近乎耳鸣,近乎穿过黑暗如钻头一般直刺耳鼓那种无数飞蛾的呻吟。呻吟在dòng壁之间剧烈地回响,以奇异的角度旋转着钻进我的耳鼓。我恨不得当即扔开手电筒,蹲在地面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似乎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在遭受仇恨的锉刀的折磨。

  这种仇恨不同于迄今为止我体验过的任何一种仇恨。它们的仇恨如地狱之xué刮出的疾风一般试图将我们一举摧毁,毁得粉身碎骨。仿佛将地下的黑暗一点点收集浓缩起来的yīn暗念头,以及在失去光和眼睛的世界里被扭曲污染的时间河流,聚成巨大的块体劈头盖脑朝我们压来。我还从不知道仇恨居然有如此的重力。

  “不要停步!”她朝我耳朵吼道。声音gāngān巴巴,但不发颤。

  经她如此一吼,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止住脚步。

  她使劲一拉系在两人腰间的绳子,说:

  “不能停,停下就完了,就要被拖到黑处去。”

  然而我的脚还是没动。它们的仇恨将我的双脚牢牢固定在地面。我觉得时间正朝着那怵目惊心的太古记忆倒流,自己则无处可去。

  黑暗中她狠狠打我一个嘴巴,一瞬间几乎使我耳聋。

  “右边!”我听得她大声吼叫,“右边,迈右脚,右边!笨蛋!”

  我好不容易向前抬起簌簌发抖的右脚。同时觉察出它们的声音里混杂着一丝失望。

  “左边!”

  在她吼叫之下,我迈出左脚。

  “对了,就是这样,就这样一步步往前移动。不要紧?”

  我答说不要紧。其实自己也搞不清说没说出声来。我所知道的,只是夜鬼像女郎警告的那样力图把我们拖入更浓郁的黑暗。为此它们把恐惧从我们的耳朵浸入体内,首先把脚固定,再慢慢拉到手里。

  一旦起步,我不由涌起一股急欲掉头回跑的qiáng烈冲动。恨不能马上逃离这个险境。

  女郎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

  “照着脚下,”她说,“背贴墙,一步步横走,明白?”

  “明白。”

  “千万别往上照。”

  “为什么?”

  “夜鬼就在那里,就在头顶。”她窃窃私语似的说,“绝对不能看夜鬼,看见就再也别想迈步。”

  我们在手电筒光下确认着落脚处,一步步横走。不时掠过脸颊的冷风送来一股死鱼般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每次我都几乎屏住呼吸,恍惚进入巨鱼那内脏冒出蛆虫蠕动的腹腔。夜鬼的声音仍响个不停。声音很令人不快,仿佛从不该出声的地方勉qiáng挤压出来似的。我的耳鼓依然敞着被钻开的dòng,口中酸臭的唾液连连涌出。

  但我还是机械地横迈脚步,全神贯注地jiāo替移动左脚和右脚。女郎有时向我说句什么,可惜我的耳朵听不确切。我猜想,只要我还活着,恐怕就无法把它们的声音从记忆中抹除,而不知何时将再度连同黑暗朝我袭来。并且迟早用黏糊糊的手牢牢抓住我的脚腕。

  我已弄不清进入这噩梦般的世界后过了多长时间。她手中的夜鬼gān扰器表示依然运作的小绿灯依旧亮着,时间应当不会很久。但我还是觉得有两三个小时。

  不一会,我突然感到空气的流势遽然一变。腐臭减弱,耳朵的压力如cháo水般退去,声响也有变化。觉察到时,夜鬼的声音也已变成遥远的海啸。最险恶的地段已经穿过!女郎把手电筒往上照去,光亮重新照出岩顶。我们靠着岩壁,深深吁了口气,用指尖抹去脸上黏糊糊凉丝丝的汗水。

  两人都久久缄口不语。夜鬼遥远的声音也很快消失,沉寂再次笼罩四周。惟有某处水滴落地的低微声响虚幻地dàng开。

  “它们恨什么恨得那么厉害呢?”我问。

  “恨光明世界和住在那里的我们。”

  “很难相信符号士会同它们一个鼻孔出气,即便有利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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