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78)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按这个键发出的声音波长不同。”我说,“每一个都不一样。因波长有的吻合有的不吻合。”

  “吻合不吻合这点我不大明白。吻合是怎么回事?互有所求不成?”

  “是那样的。”说着,我按了一段和音。尽管音阶不甚准确,但还不算刺耳。至于歌曲却无从记起,只能按和音。

  “这就是吻合的音?”

  我说是的。

  “我是外行,”他说,“听起来这声音还不仅仅是不可思议。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好,既不同于风声,又不同于鸟叫。”如此说罢,他双手置于膝头,比较似的看着手风琴和我的脸。“反正这乐器送给你就是,随你用多长时间。这东西还是放在懂得使用的人手上最好。我拿着也无可奈何。”说到这里,他侧耳听了一会风声。“我再去看一眼机器,每隔30分钟就得检查一次,看风扇转动是否正常,变压器运作有无问题。在那边房间等我好么?”

  青年出去后,我返回餐厅兼卧室,喝女孩端上的咖啡。

  “这就是乐器?”她问。

  “乐器的一种。”我说,“乐器五花八门,声音各不相同。”

  “活像风箱。”

  “同一原理嘛。”

  “可以摸摸?”

  “当然可以。”我把手风琴递过去。她像对待容易碰伤的幼小动物似的用双手轻轻接住,细细打量起来。

  “真有点不可思议。”她不安地微微笑道,“不过还好,总算搞到了乐器,高兴吧?”

  “算是不虚此行吧。”

  “那个人没能完全去掉影子,还剩有一点点。”她小声说,“所以在森林里。他胆子不很大,不敢走进森林深处,可又不能返回镇子,够可怜的。”

  “你以为你母亲也在森林里?”

  “也许,或者未必。”她说,“实情不得而知,一闪之念罢了。”

  七八分钟后青年回到小屋。我感谢他赠送的乐器,打开皮箱,取出里边的礼物摆在桌面:小旅行钟,国际象棋,充油打火机,都是从资料室旅行箱里搜罗的。

  “这是乐器的回礼,请收下。”我说。

  一开始青年固辞不受,终归还是收了下来。他看了钟,看了打火机,又一个个看了国际象棋子。

  “用法知道吗?”我问。

  “没关系,没耶个必要。”他说,“只这么看着就觉心旷神怡,用法慢慢自己会摸索出来的,最富有的就是时间嘛。”

  我说该告辞了。

  “那么急吗?”他有些不舍地说。

  “天黑前要赶回镇子,睡一觉好开始工作。”

  “倒也是。”年轻人说,“明白了。送到门口吧。本该送到森林入口,但工作当中,脱不开身。”

  三人在小屋外面告别。

  “以后请再来,也请让我听听那乐器的声音。”年轻人说,“随时恭候。”

  “谢谢。”我说。

  随着远离发电站,风声一点点减弱。快到森林出口时便完全消失了。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29.冷酷仙境(湖水、近藤正臣、长筒袜裤)

  游泳的时候,为避免弄湿,我和胖女郎把东西卷成一小团包在备用衬衣里,固定在头顶上。一看就觉得好笑,却又没时间一一发笑。食品、威士忌和多余的装备都已留下,因此包裹还不算高。里面无非电筒、毛衣、鞋、小刀和夜鬼gān扰器之类。她的东西也大同小异。

  “一路平安!”博士说。

  在幽暗的光线中看去,博士比最初见时苍老得多。皮肤松弛,头发活脱脱像栽错地方的植物乱蓬蓬一团,脸上到处是褐色斑痕。如此观看,他竟成了不折不扣的疲惫的老人。天才科学家也罢什么也罢,人都要衰老、死去。

  “再会。”我说。

  我们在黑暗中顺着绳子下到水面。我先下,下去后用电筒发出信号,女郎跟着落下。摸黑把身体泡进水里,实在有点叫人不是滋味,心灰意懒,可又容不得说三道四。我首先伸一只脚进去,接着把肩浸入。水冰凉冰凉,好在水质本身似乎没什么问题。极普通的水。不像有混杂物,比重也不特殊。四周如井底一般阗无声息。空气也好水也好黑暗也好,全都凝然不动。惟有我们激起的水声极为夸张地在暗中回响,仿佛一头巨大的水生动物在咀嚼什么猎物。下水后,我才想起把请博士治疗伤痛的事忘得一gān二净。

  “这里大概不至于有那带爪鱼游来游去吧?”我朝女郎可能在的方位询问。

  “没有,”她说,“估计没有。应该只是传说。”

  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那条庞大的鱼冷不防从水底冒出把我的脚一口咬掉,而且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种念头逐出脑海。黑暗这东西实在助长各种各样的恐怖。

  “蚂蝗也没有?”

  “有没有呢?不会有的吧?”她回答。

  我们依然把身体系在绳子两头,为了不浸湿东西,用慢速仰游绕“塔”一周,在背面恰好发现博士照出的电筒光束。光束宛如倾斜的灯塔笔直地穿透黑暗,将一处水面染上淡淡的huáng色。

  “一直朝那边游就可以了。”她说。也就是说,使自已同水面的手电筒光并为一列即可。

  我游在前头,她随后。我的手划水之声同她的手划水之声jiāo相起伏。两人不时停下回头张望,以确认方向,调整路线。

  “注意别让东西沾水。”女郎边游边提醒我,“弄湿gān扰器可就不能使用了。”

  “放心!”我说。

  不过说实话,我必须付出很大努力才能保证东西不湿。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哪里有水面都无从判断,有时甚至自己的手在何处都浑然不知。游着游着,我想起俄耳甫斯为赴死之国而必须渡过的那条冥界的河流。世上有数不胜数林林总总的宗教和神话,但围绕人死所想到的基本千篇一律。俄耳甫斯乘船渡过暗河。我则头顶包裹仰游而渡。在这个意义上,古希腊人比我潇洒得多。伤口令人担忧,担忧也于事无补。所幸大概由于紧张的关系,没有觉得怎么痛。再说即使针口裂开也不至于断送性命。

  “你真的没生祖父的气?”女郎问。由于黑暗和反响奇特,我全然搞不清她在哪里离我多远。

  “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我朝她可能在的方向吼道。就连自己的声音也似乎来自莫名其妙的方向。“听你祖父叙说的时间里,我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

  “怎么都无所谓?”

  “既不是了不起的人生,又不是了不起的大脑。”

  “可你刚才还说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足呀!”

  “玩弄词句而已。”我说,“任何军队都要有一面战旗。”

  女郎沉思一会我话中的含义。这时间我们只管默默游泳。死本身一般深重的沉默支配着这地下湖面。那鱼在什么地方呢?我开始相信,那条怪模怪样的带爪鱼肯定就在某处。莫非在水底静静酣睡不成?还是在其他dòng窟里往来游动呢?抑或嗅到我们的气息而正在朝同一方向游来呢?想到鱼爪抓住我脚时的感触,不禁打了个寒战。哪怕不久的将来我死掉或消失,我也必须免使自己葬身鱼腹——至少不在这般凄惨的地方。既然终有一死,还是想在自己熟悉的阳光下死去。尽管两臂已被冷水弄得沉甸甸地软弱无力,但我依然奋力向前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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