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之城_许开祯【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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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节陈天彪的家已搬到二舅队上。

  不搬不成呵。人们一见腐竹卖火了,红了眉毛绿了眼,觉得破烂儿当初耍了他们。

  当初建厂时,上面政策虽然松了些,但必须得把厂子挂靠在队里名下。陈天彪找了几次“大叫驴”,非但没同意让挂,还抖起箩儿扯簸箕,把陈天彪骂了个驴死鞍子烂。那胀气话说的,简直能把人淹死。实在没法子,陈天彪愁容满面地求到队长二舅头上,二舅一直想找个机会报答陈天彪,见机会果真来了,眉毛儿一挑想都没想便答应道:“成!这有啥不成的,好事儿。还能给队上安顿掉几个娃,‘大叫驴’那烂货,心一个窄道道,娘老子身上都行短哩,能答应你?你放心,有二舅在,就有你的厂子在,用人给人,用粮借粮,不瞒你说,gān了几年队长,我给队上攒了不少粮哩——”于是腐竹厂就挂靠到二舅队上。一见厂子挣了钱,还安顿了娃们,下四坝的人就不满了。骂他吃里爬外,娶了个寡妇连姓都卖了,把厂子办给了人家。

  陈天彪从三成家出来,天已麻黑,西北风挟裹着远处的麦香,近处的牛羊粪味,一齐扑进他的鼻子。谁家院子里响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庄户人日子穷,吃什么都香,那吸溜声听上去就让人耳热,觉得这日子再穷还是有滋有味地在过。陈天彪心中感慨着,穿过三成家的巷子,往东拐弯时听到有人咳了一声,循声一望,模模糊糊中就看见一个女人,陈天彪觉得眼熟。又走几步,黑影儿清晰起来,夜色下立着的,正是墩子媳妇招弟。看见陈天彪,招弟忙捋捋额前的头发,亲热地迎过来,“是大哥呀,到谁家喧去了?”

  陈天彪停住步,瞅一眼招弟,温声道:“噢,招弟呀,我打三成家出来,说了个事。站巷里做啥?”

  招弟挪挪脚步,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才吃过,正想上你家喧去哩,这么巧,那先进屋坐会吧。”

  墩子家还是三间老房子,两间正房在东头,一间小房在西头,中间豁出三间的地方,是分家时他哥拆着搬出去的。墩子摔断胳膊,一直没气力再盖起来。那豁就那么空在中间,夜色下竟生出几分恐怖来。招弟将陈天彪让进屋,忙着到小屋熬茶去了。陈天彪推说不喝,招弟说饭不吃茶总得喝一口。

  自打墩子进了厂,招弟眼里的愁容一天天淡下去。陈天彪清楚他们的日子,每月多给墩子发几十块钱,招弟心里过意不去,一有空就跑陈天彪家帮大姑gān这gān那。两个人又是打小一块玩大的,说话脾气都投缘,好得跟亲姐妹一样。招弟是个心qiáng的女人,日子虽紧巴,里里外外收拾得却很紧凑。两个娃娃的衣裳洗得gāngān净净,补丁剪成个月牙儿,或是小兔呀,小公jī什么的,穿身上看不出是补丁,反觉有意在那儿装饰了一下。

  茶很快熬好,招弟身子轻盈地来回在夜色下穿动,那步子,那神色已不是沙窝里种树时那般凝重,轻盈中透出一股俏,透出一股巧。

  坐下说话,那俏便溢到脸上,巧便显在嘴上。陈天彪这才发现,招弟的脸色愈发粉润,眼神里漾着股涟漪,轻柔、妩媚,心忍不住一阵摇曳,忙呷口茶,将旌dàng的心稳住。

  招弟说:“娟子他爹gān得行不?他那人老叫人放心不下。”

  “gān得蛮好的,他在厂里替我操不少心哩。”

  “你别哄我了,那能叫操心?你得叫他gān些活儿,重活gān不成,轻活还不有的是。他那人是个算盘珠珠,拨一拨,动一动。不拨,就呆愣在那,老实墩墩,说死也改不了。”

  一提墩子,招弟眼里的愁就有了,两道细长的眉毛一闪一闪的。她就这毛病,老觉墩子让厂里白养活,在陈天彪面前,就像欠下一份很深的情,老想还又还不了。

  “你也别老惦着这事,墩子哥人老实,换别人,我还不放心哩。”陈天彪说的是实话,墩子尽管没gān力气活,可里里外外的心都替他操到了。

  招弟轻叹一声,幽怨道:“反正,这情我是还不了了。”

  “你看你,老提啥还不还的,好像我找你bī债来了。你就不能往宽展处想?”陈天彪故意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他不想让招弟拿这事压住心,什么欠不欠的,在他看来,人跟人只要心对路了,用不着计较这些jī毛蒜皮的事。他劝招弟,不要老在心上系个疙瘩,活一场人哩,谁还没个让人帮的时候?水帮鱼,鱼帮水,把日子过好就成,老那么计较,活不老都给愁老了。

  这话一说,招弟心里果真亮堂许多。

  35

  三成学成归来这天,陈天彪在厂子里开了一场会。他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蓝哔叽制服,胡子刮得gāngān净净,头发纹丝不乱,脚上一双锃亮的牛皮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浑身透着一股jīng神气。

  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万里晴空无一丝儿云,天蓝得醉人。已经泛huáng的庄稼散发出成熟的气息,空气里布满芳香。专程从庄稼地里赶来的职工家属们从没见过工厂开会是啥样,一个个伸长脖子朝主席台巴望。在他们眼里,陈天彪已是了不得的人,一个娃子打他这里挣的钱已经赶上两个壮劳力一年的收入。大姑跟招弟坐一条凳上,两个人一直说着悄悄话,不时地你捣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发出“咯咯”的笑。队长二舅被请上主席台,他面前放着一盒“大前门”,一杯清香的花茶,这两样东西都是二舅此前没尝过的。茶喝起来清冽冽的,比茯茶淡但比茯茶清香。烟抽着软和,慡口。他的表情委实丰富,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滋润。当队长开会,随便往谁家书房炕上一坐,抱个旱烟锅,想躺就躺,想伸腿就伸腿,哪这么周正地坐在众人前头开过会。可这种感觉真好,一坐上去立马就觉人高了,大了,jīng神气儿足了。再看下头的人,就密密麻麻,小不拉唧,比自个矮了好多。日怪,城里这种开会真是日怪。把人分得开开的,下头的人做啥都看得清清楚楚,谁也逃不过自个的眼皮子。再看当工人的这些娃,个个又白净又神气,一点都看不出是翻过土疙瘩,捋过铁锨把的。他斜瞅瞅陈天彪,见他比公社书记还牛,这么大点岁数,竟能捣腾出这么大个事,把娃蛋们调教得又规矩又懂事。嘿!还真是个人jīng。

  终于,在人们的一片期待中,陈天彪亮起了嗓子:“今天,我们开会就一件事,请三成到厂里。”他略作停顿,环顾一下会场,接着说,“三成过去是出了点事,我让他走了,可三成有志气,到外面学了技术。我陈天彪没文化,可我喜欢有文化的人,办厂子没文化咋行?所以我决定,请三成回来当副厂长。”讲到这儿,他带头鼓掌,下面的人醒过神,齐齐跟着鼓掌。一片掌声中,三成从外边走进来,人们把目光移过去,几个月不见,三成一下子变了个人。脸上的羞涩不见了,换成一副见过大世面的坦然,他朝主席台和会场分别鞠个躬。陈天彪走过去,亲手给他披上一匹红。人们又一次鼓掌,目光里满是惊羡,赞叹,觉得三成今儿个比当新郎官那天还神气,还英俊。薛兰兰也在台下,她眼里已是一片模糊,又舍不得抹去。心里头更是湿热一片,恨不得当下就扑上去,美美亲上三成一口。陈天彪微笑着望望台下,清清嗓子,继续说:“从今往后,谁要学技术,我陈天彪给他出钱。谁家的娃娃念完高中,我陈天彪请他到厂里,给他安排好工作。”“哗——”又是一片掌声。这一次是台下自发响起来的,热烈,持久。人们被陈天彪的话感染,兴奋,激动,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冷不丁,有个女娃子站起来,大着胆子说:“我想学裁缝,你给我出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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