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之城_许开祯【完结】(56)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大姑应声而起,似从噩梦中被人惊醒,神经质地就往炕下跳,见她惊吓的样子,陈天彪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等弄明白时,大姑也爆出一串幸福的笑。

  “麻大姑”牌腐竹在做了一些技术改进后隆重上市,那麻哩哩、脆生生的独特香味,一下子迷倒不少人,第一批很快销售一空,不少商家纷纷弃了南方的远路,就近上门催货,厂子的生意十分红火。

  破烂儿办腐竹厂,原是被许多人笑话的。“大叫驴”书记就曾当着全村人耻笑说:“他破烂儿要能办起个腐竹厂,老子倒撅尻子走路,你们信不,谁敢跟我打赌?破烂儿要真办成个厂,我让他当驴骑!”“羞死他十八辈子先人,办厂?哼!”民兵连长苏万财跟着笑话,“那狗日捡破烂捡疯了,捡个破烂女人,生个破烂娃娃,还要办个破烂厂厂,先人的坟都破了,没治了,一辈子破烂命,等着吧,说不定还弄出啥破烂事哩。”

  听了这些话,陈天彪不敢生气,但也绝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舌头底下活人,大姑让他格外小心,他自己更是清楚,所以从不敢乱花一分钱,厂子几乎是一分一分省出来的。办了几年厂,省城跑了无数遍,四川、北京都去过了,硬是舍不得给大姑和娃蛋们买一件新衣裳。该省处硬省,该花处死花,这是陈天彪节省的原则。

  厂子刚投产时,乡里来的娃子拿车间当自个的家,huáng豆随便兜里一装,下班回去铁炉子上一烤,香喷喷的,脆软,解馋。陈天彪说了几回,没人听,明着不装暗里装,多里不装少里装,每人一天一把,攒起来,是个大数字。后来产了腐竹,爹娘老子捎话来,能拿了拿几袋,那东西脆,比肉还香,娃子们就拿。陈天彪不好说,乡里乡党的,又是娘老子捎的话,不能让人家说啬皮,庄户人最恨啬皮,一成啬皮鬼,人缘就完了,往下谁来给你gān活?拿了一阵,陈天彪心里开始疼,很疼,一袋一块七,一天拿走十袋,十七块没了,还不止这个数,咋弄?

  挡,挡不住,搜,搜不成。那成啥了,防贼哩,娃子们给你gān活,给你挣钱,你还把人家当贼。何况多一半是女娃子,咋搜?人家把袋子往怀里一揣,看上去啥也没,总不能硬往人家怀里擩手吗,那不成二杆子、流氓了?不搜又不成,光喊几句顶屁用。

  这不是个小事儿。农业社为啥空了,大家你一把我一把拿空了。厂子才有些起色,这么拿下去,了得!他脑子里终于转出个道道,只是……

  这天他叫了三成,说这事儿你想个法,得一下子就制往,一回制不住再制就越发难。两天后,三成把法儿想了出来。陈天彪一听笑了,三成就是三成,聪明得没法说。这法儿毒是毒些,但不毒制不住人,眉头一拧,咬咬牙说:“中。”

  两天后的下午,工人们刚下班,正准备回宿舍,墩子吊着一条胳膊喊:“开会哩,现在就进饭堂。”几个工人嚷嚷着,要回宿舍,墩子黑下脸,“厂长等半天了,回你爹个头,快进饭堂。”工人们陆陆续续走进饭堂,见陈天彪红着脸,人刚到齐,陈天彪抬起头,竖起两道冷眉,脸一黑,扯起嗓子说:“有人一直给我反映,说有人私下拿腐竹哩,我不信。我说这是工厂,又不是农业社。娃们都成工人了,还能学大头社员一样私下拿huáng豆、腐竹?可有人说,真有这回事,还跟我打了赌,让我搜,搜出来几个让几个滚蛋。我说行,今天,我让墩子带上几个班的班长,去搜一回,先说好,搜了要没有,我陈天彪给大伙当面让错,每人发五袋腐竹,不收一分钱。若要是搜着……”陈天彪显得很难为情,像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嘴唇动半天,猛地咳嗽一声,“我也不好说啥,一句话,立马走人。”工人们头哗一下全低下去,脸上青的、白的、红的,一句话,全变了色。

  墩子带上几个班长,腾腾腾进了宿舍。陈天彪不再说话,开始冷冷地打量眼前的工人。工人们把头垂得更低,觉得那目光是盯着自个的,有几个女娃子手哆嗦着捂住衣襟,生怕一不小心里面掉出个祸来。饭堂里虽然有点yīn,工人们头上却在冒汗,又不敢拿手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些人腿开始抖,有些身子在颤。完了,这回说啥也完了,想不到会来这一手,好好的工作踢掉了,回去咋跟娘老子jiāo代?再落个贼娃子的名声,一辈子都洗不清。糊涂呵,人家厂长这么放心我们,咋就能gān这事哩?厂长说得对,都成工人了,工人咋还能像种庄稼那阵,见啥拿啥?唉,拿习惯了,改不掉,这破手真想一刀剁掉。咚,一个女娃子心慌得捂不住了,手一抖里面的腐竹掉了出来,饭堂的人全都吸进一口冷气,齐齐地盯住她。陈天彪依旧不吭声,好像没听见东西掉地的声音,眉头紧紧的,脸越发黑了。

  终于,墩子领着班长们回来了,谁也不敢抬头,屏住气等待噩运的降临。

  “你说。”陈天彪的声音很冷,很硬,目光冲着墩子。

  “厂长,这……”墩子的声音有点虚。

  “说,有啥张不开嘴的,有就是有,没有也别冤枉娃子们。”

  饭堂里死一般的寂,吸气声都听不见,谁的心都提到嗓门上。这阵子后悔来不及了,听天由命,让人家撵吧。

  “是……”墩子不敢说,吭哧着。

  “说!”陈天彪怒喝,声音能把人吓死。

  “是三成,拿了五袋。”

  “啥?!”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声音抬起了头,齐齐地把目光盯住三成,三成简直羞死了,头眼看钻到了裤裆里。

  “三成?三成竟gān这种事——”陈天彪简直不敢相信,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咋是三成,三成也gān这个?好,看他咋说。

  陈天彪像是犹豫了很久,才断然下了决心:“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没说的,三成走人。”

  哗,人群炸开了,工人们又把目光齐齐聚在陈天彪脸上,打死也不敢相信陈天彪会让三成走人。陈天彪说完,在工人们一片嗡嗡声中,踏着愤怒的步子走了。

  工人们像是突然记起啥,哗一下散开,朝自个房间里跑。房间里整整齐齐,像是压根就没搜过,这才松口气。细一想又不放心,伸手一摸,chuáng底下压的腐竹不见了,这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傻了似的gān瞪着眼。

  这天后晌,谁也没去饭堂打饭,宿舍门关得严严实实。院子里风一阵吼过一阵,刮得人心里无比难受。大家眼睛里窝着一股子泪,直想放开嗓子吼上几声。

  后来,工人们果真看见三成背着铺盖卷,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风打在三成脸上,却疼在每个人心里。有人受不住,从屋子里跑出来,站在了三成边上。一个,两个,不大工夫,几乎所有工人都跑了出来,默默地站到三成跟前,啥也不说,还说啥哩,能说出来吗。

  远处,一间屋内,陈天彪隔着窗户,静静地注视这感人的场面,心里头有点儿苦,有点儿酸,但他最终止住了自己的步子,没gān出前功尽弃的事。

  这天夜里,陈天彪去了三成家,当着队长二舅的面,给了三成一千块钱。他让三成去学一门技术,一门豆腐渣再加工技术。三成啥话没说,只是很感激地望着陈天彪。队长二舅说:“三成,你们两口子要记住你陈姐夫的好,要记得牢牢的,没有你陈姐夫,你们啊,我不说了,你们也是长大了的人,我不说你们也该记住,记住呀……”二舅一席话,说得谁都心里痒痒的。陈天彪是个禁不住伤感的人,鼻子一酸,说:“啥恩不恩的,你这二舅,水帮鱼鱼帮水的,明儿个就走,厂里等你哩。”说完掉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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