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文革”初的一天,突如其来,我家被彻底捣毁,父亲被弄到屋顶上批斗,他随时可能被推下来或者自己跳下来;母亲给拉到大街上,被迫和几个挨整的妇女跪着赛跑。许多陌生人围在门外喊口号,一个老邻居家的孩子带领红卫兵用棍棒斧头把我家扫dàng得粉粉碎,直到天黑他们才退去。我一家人坐在被砸毁的成堆成堆的破烂东西上,战战兢兢,不知何时会有人闯进来,再发生什么祸事。这世界变得无法无天,无论谁都可以对我们构成致命的威胁。更深夜半时,近处和远处还在响着喊斗呼打声,我们不敢开灯,不敢出音,黑夜有如恐怖无边地、紧紧地包裹着我……后来,疲惫不堪的父母和妹妹卧在地上睡着了,不知为什么,我独自起身悄悄穿过走廊和后院,走进那一向被我拒绝的空屋。脚一踏入,那是怎样一个异样宁静的空间啊。

  我先在屋中央,月光she入的银白照眼的一块地上蹲下来,瞅着一片片清晰而如墨的梧桐叶影;四周,透过黑色透明的空气,书架家具一件件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屋中这些陌生的、无生命的、本来被我看做是无情无义的死东西,此刻对我反而都是这世上独有的无伤害和保护的了。一切有关的都不安全、一切无关的才最安全。隐隐约约,黑糊糊的墙上,我那疯了并死了的堂兄正冷冷地瞅着我;镜框可能被抄家的人打歪,堂兄的脸也歪着,更添一种活生生的神情,我丝毫不怕,却很想他能像鬼那样走下来,和我说话,反倒会驱散现实压在我心上非常具体的恐怖,我紧紧盯着他,等他,盼他的鬼魂出现……不知不觉进入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境界:安慰、逃脱与超然。

  整整一夜,我享受着这空屋。

  15.一张旧照片

  一张旧照片,往往有种奇特功能。如烟往事一下子凝聚眼前。

  “文革”期间,我像老鼠一样被慑被吓得搬了七次家。后来住进一座老楼的顶层。天炎房热,天寒屋凉;楼下邻居全在走廊炒菜做饭,天天谁家吃什么我坐在屋里全知道。1976 年大地震房被摧毁,破砖碎瓦几乎把我和儿子砸死。

  有个家,就好。哪怕它穷,它破。生活像个空口袋,等着你去装。装什么,有什么。我在晾台上种了云南的“山齐”,它把一串串碧绿的叶子浓浓遮满我的窗子,有时还从窗缝硬钻进鲜亮柔韧的几条来,向我表示亲昵。阳光,月光,远处的灯光就从这叶片之间疏疏密密的缝隙照进来,满屋叶影;风一chuī动,屋里晃起温和的诗意。

  我养了一只大猫,白毛huáng花。刚抱来时,病瘦成一条,几乎要死时,竟然被我用一瓶红霉素眼药水碰巧救活。一活就长得好肥大,好重!一身毛又长又亮。夜里,它跑出屋,上房野游,去找其它公猫厮打,找母猫狂爱。清晨回来,必要跳上chuáng,亲一亲我儿子的脸,再跳下chuáng去找吃。一天家里来了几个朋友,它怕人多,一走便不再回来。一连10 天我们一谈到它便惹起qiáng烈的难过。

  一个家,温暖的窝。一间房屋长久没人居住,东西容易坏,书容易变脆,家具自己会gān裂开;可如果有人住在里边,就完全两样。这并非因为是你总去修理和保养它。而是人的生命有种力量,照she在你周围的东西上,jīng神的、情感的、气质的,渐渐它和你的感觉都谐调和融合了。在你生命溶进它们时,它也溶入你的生命。这就是“人”对“家”的特殊的感觉。也是你在别人在家里——哪怕最富有的家,也无法找到的感觉。

  大地震后,我搬回那简易棚屋时,没有书架。书都打成捆,我正在找资料时,一个搞摄影的朋友来串门,“啪”给我拍了一张——就是这张。他想说明我处境的艰难。那时,我确实很难。可现在这张照片成了我的jīng神财富。

  我一看到这张照片,当时的许多已然被淡忘的生活细节便一下子全被清晰地唤醒了,苦涩变成甜蜜,艰难的往日全化成温馨的怀念。我这才懂得,生活的一切都能化做财富。也只有当物质化为jīng神时才是生活真正永存的财富。

  我后悔当初许多时候,没有留下照片,像这一张。

  16.邂逅挑山工

  (1 )

  你见过泰山的挑山工吗?这是种很奇特的人!

  不知别处对这种运货上山的民夫怎样称呼。这儿习惯叫做挑山工。单从“挑山”

  二字,就可以体会出这种工作非凡的艰辛。肩挑着百十斤的重物,从山下直挑到烟云缭绕、鸟儿都难飞得上去的山顶,谁敢一试?更何况,这被誉为“五岳之首”的泰山,自有其巍巍而不可征服的威势。从山根直至极顶处,一条道儿,全是高高的石头台阶,简直就是一架直下直上的万丈天梯。

  在通向南天门的十八盘道上,那些游山来的健壮的男儿,也不免气喘吁吁;一般人更是jīng疲力竭,抓着道旁的铁栏,把身子一点点往上移。每爬上十来磴台阶,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只有在这时,你碰到一个挑山工——他给重重的挑儿压塌了腰,汗水湿透衣衫,两条腿上的肌条筋缕都清晰地凸现在外,却默不作声,一步一步,吃力又坚韧地走过你身旁,登了上去。你那才算是约略知道“挑山”二字的滋味……

  挑山工,大概自古就有。山头那些千年古刹所用的一切建筑材料,都是从山下运上来的。你瞧着这些构造宏伟的古建筑上巨大的梁柱与础石,沉重的铜砖铁瓦,再低头俯望一条灰白的山路,如同一根细绳,蜿蜒曲折,没入苍茫的谷底。你就会联想到,当年为了建造这些庙宇寺观,为了这壮观的美,挑山工们付出了怎样艰巨和惊人的劳动!

  我少时来游泰山,山顶上还有三四十户人家。家中的男人大多是挑山工。

  给山上的国营招待所运送食品货物以为生计。清早,他们拿了扁担绳索,带着晨风晓露下山去,后晌随着一片暮云夕阳,把货物挑上山来;星光烁烁时,家家都开夜店,留宿在山头住一夜而打算转天早起观瞻日出的游人,收费却比国营招待所低廉。他们的屋子是石头垒的。山上风大,小屋都横竖卧在山道两旁的凹处,屋顶与道面一般平。屋里边简陋得几乎什么也没有,用来招待客人的,只有一条脏被和一杯热开水。为了招徕主顾,各家门首还挂一个小幌牌,写着店名。有的叫“棒棰店”,就在木牌两边挂一对小木棒棰;有的叫“勺儿店”,便挂一对乌黑的小生铁勺儿;下边拴些红布穗子,随风摇摆,叮当轻响。不过,你在这店里睡不好觉。劳累了一天的挑山工和客人们睡在一张炕上。他们要整整打上一夜松涛般呼呼作响的鼾声……

  在这些小石屋中间,摆着一件非常稀罕的东西。远看一人多高,颜色发黑,又圆又粗,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上边缀满繁密而细碎的光点,熠熠闪烁。好像一块巨型的金星石。近处一看,原来是一口特大的水缸,缸身满是裂缝,那些光点竟是数不清的连合破缝的锔子,估计总有一两千个。颇令人诧异。我问过山民,才知道,山顶没有泉眼,缺水吃,山民们用这口缸贮存雨水。为什么打了这么多锔子呢?据说,300 多年前,山上住着100 多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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