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再说体育明星。虽然他们的魅力都靠比赛来体现,他们的成功都在比赛中获得。

  但成功并不是他们的全部。他们只是一时的天之骄子,一瞬间的拥冠之王;一旦成功就成为众矢之的,成为无数人拼力要超越的标尺,而这标尺首先须对自己挑战,谁知它是不是自己到此为止的极限!明星的huáng金时代极其有限,体育青chūn比人的青chūn短暂得多,波峰又高又窄,就像彗星划过天空时那短短而刺目的亮线,在这之前和之后都黯淡地消溶在茫茫的人生之海里。你单从几场比赛,就能懂得一个明星全部的生命价值?

  体育不仅包含着人生和社会,它还是整个社会人生的浓缩与象征。胜与败、进与退、荣与rǔ、智与愚,一切都赤luǒluǒ、硬碰硬地表现着,比分往往是无情的记录。

  明星们短暂而辉煌的生涯,还把人生种种问题、矛盾、苦乐悲欢qiáng化、激化或戏剧化。这就是你——一个以dòng悉社会人生为职业的小说家,读过体育名人传记而意外地被打动的原因了。

  体育明星都是成功者。在一个成功者的身上,那些挫折、机遇、打击、荣誉与寂寞才更有深刻的认识价值,更有积极的人生启示。你说,你从阿里、贝利和曾雪磷的体育生涯中获得多少启示?你一定感受到,这启示充满着自qiáng不息的力量。永远进取,既是体育jīng神,也是人生的真谛。或者说,人类jīng神中最积极的成分是靠体育象征的。这也是我要经常翻翻这些书的缘故。

  你呢?

  其实这些话我只字没说。

  这只是我“浮想联翩”式的感悟。当然它不是仅在此刻完成的。

  我这位小说家朋友的眼神,表明他也已经全然领悟到了。人家明白的道理,再说就是一种浅薄。我把这三本书放还架上,又抽出两本给他。

  他接书时的神态,像接受一份宝贵的礼物。

  14.空屋

  好像家里人谁也不肯说,为什么后院那间小屋一直空着,锁着,甚至连院子也很少人去。这空屋便常常隐在几株大梧桐深幽的、湿漉漉的荫影里,红砖墙几乎被苔涂绿,黝黑的檐下总是挂着一些亮闪闪的大蜘蛛网。一入秋,大片大片huánghuáng的落叶就粘在蛛网上,片片姿态都美,它们还把地面铺得又厚又软,奇怪的是很少有鸟儿飞到这院里来,这便在它的荒芜中加进一点yīn森的感觉;影影绰绰,好像听说这屋闹鬼——空屋里常有人走动,还有女人咯咯笑,茶壶自己竟会抬起来斟水……弄不清这是从哪个鬼故事里听来的,还就是这空屋里发生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那时我小,儿时常把真假混记在一起。

  一个夏夜,我隔窗清晰听到后院这空屋空然发出“叭”的一声,好像谁用劲把一根棍子掰断,分明有人!鬼?当时,只觉得自己身子缩得很小很小,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脖子不敢也不能转动了。母亲以为我得了什么急病,问我,我不敢说,最可怕的事都是怕说出来的。从这次起我连通往后院的小门都不敢接近,以至一穿过那段走廊,两条胳膊的jī皮疙瘩马上全鼓起来。但上楼梯必须横穿过这走廊,每次都是慌慌张张连蹿带跳冲过去,不止一次滑倒跌跤,还跌断过一颗门牙,做了半年多的“没牙佬”。在我的童年里,这空屋是我的一个yīn影、威胁、jīng神包袱,和各种可怕的幻想与恶梦的来源。

  后来,长大一些,父亲叫我随他去后院这空屋里拿东西,我慑于父亲的威严,被迫第一次走进这鬼的世界。

  我紧贴在父亲的身后,左右胆战心惊地瞅这屋,竟然和我生来对它所有猜想都绝然不同。没有骷髅、白骨、血手印或任何怪物,而是一间睁得要死的素雅的小书房;几架子书,一个书桌,一张小chuáng,一个带椭圆形镜子的小衣柜。屋里的主人好像突然在某一个时候离去——桌上的铜墨盒打开着,chuáng上的被子没叠,地上的果核也没清扫,便被时间的灰尘一层层封闭了。我从来没见过哪一间屋子有这么厚的尘土,积在玻璃杯里的灰尘足有半寸厚,杯子外边的灰尘也同样厚,一切物品都陷没并凝固在逝去的岁月里。灰蒙蒙的,看上去像一幅淡淡而又冷漠的水墨画。

  灰尘是时间的物质。它隔离人与物,今与昔,但灰尘下边呢?什么东西暗暗相连?

  一间房子里如果有人住,虽然天天使用房中的一切,它们反而不会损坏,这大概是由于人的jīng神照she在这些物品上,它们带着活人的气息,与人的生命有光、有色、有声、有机地混合一起;但如果这房子久无人住,它们便全死了,呆在那儿自己竟然会开裂、脱落、散架、坏掉……奇怪吗?不不,人创造的一切因人而在。人旺而物荣,人灭而物毁。只见这书桌前的座椅已经散成一堆木棍,有如零落的尸骨;蚊帐粉化了,依稀还有些丝缕耷拉在chuáng架上,好像chuī口气便化成一股烟;头顶上双股灯线断了一根,灯儿带着伞状的灯罩斜垂着;迎面的几个书架最惨,木榫大多脱开,上边的书歪歪斜斜或成堆地掉落在尘埃里……忽然,吓我一跳!什么东西在动?那椭圆镜子里的自己?鬼!我看见了一个人!我的叫声刚到嗓子眼几,再瞧,原来是墙上旧式镜框里一个陌生男青年的照片——他隔着尘污的玻璃炯炯望着我,目光直视,冷冷的,有点怕人。他是谁?这空屋原先的主人吗?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个梳中分头、穿西装、领口系黑色蝴蝶结的人!他早死了吗?空屋里那些吓人的动静莫非就是他的幽灵作祟?

  父亲拿了一盏台灯和些字典,把那铜墨盒和铜笔架放在我手里。我抢在父亲前面赶快走出这空屋。经我再三追问,母亲才告诉我——墙上那照片里的青年确实早已死去。他竟是我的堂兄!他在上大学时,被他痴爱的女友抛弃,从此每当上哲学课,就对一位不相gān的教哲学的女教师嘿嘿傻笑,这才知道他疯了。那女友与他分手时送给他一枝双朵的芭兰花。

  那是用细铁丝拧成的双杈的小叉子,把一对芭兰花插在上边。他便天天捏着这对花忽笑忽哭,直到花儿烂掉,没了,他依旧举着这光光的小叉子用鼻子闻,后来大概他意识到没有花了,就把小叉往鼻孔里插,常常鼻孔被ca出血来,终于一天,他把这小叉子插在电插座上,结束了痛苦绝望的人生。据说那一瞬间,我家电闸的保险丝断了,所有灯齐灭,全楼一片漆黑。

  我那时还不懂爱情这东西如此厉害,但它的刺激性全部感受到了。虽然我对这位堂兄全无印象,他是在我3 岁时去世的,可随着我渐渐长大,就一点点悟出我这同胞灵魂中曾经承受和不能承受的是些什么。对鬼的幻觉与惧怕也就随之消失,但我仍不肯再走进这空屋。在我那同胞与世绝诀之时,这空屋里的一切都不曾给他一点牵挂与挽留啊!这是个无情的空间,一如漠漠人生。我讨厌那屋里所有东西,似乎都是冰冷的、不祥的,像一堆尸骨。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用那台灯、墨盒和笔架。尤其当那台灯在父亲的书案上亮起,一看这惨白清冷的灯光,我心里便禁不住打个寒噤。世界上所有台灯的灯光都有一种温情啊。我认定自己终生不会走进这空屋,但第二次进去却是另一种更加意想不到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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