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每天人们要到半山间去取水,很辛苦。一年,从这些人家中,长足了8 个膀大腰圆、力气十足的小伙子。大家合计一下,在山下的泰安城里买了这口大缸。由这8 个小伙子出力,整整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把大缸抬到山顶。

  以后,山上人家愈来愈少,再也不能凑齐那样八个健儿,抬一口新缸来。每次缸裂了,便到山下请上来一名锔缸的工匠,锔上裂缝。天长日久,就成了这样子。

  听了这故事,你就不会再抱怨山顶饭菜价钱的昂贵。山上烧饭用的煤,也是一块块挑上来的呀!

  (2 )

  在泰山上,随处都可以碰到挑山工。他们肩上架一根光溜溜的扁担,两端翘起处,垂下几根绳子,拴挂着沉甸甸的物品。登山时,他们的一条胳膊搭在扁担上,另一条胳膊垂着,伴随登踏的步子有节奏的一甩一甩,以保持身体平衡。他们的路线是折尺形的——先从台阶的一端起步,斜行向上,登上七八级台阶,就到了台阶的另一端;便转过身子,反方向斜行,到一端再转回来,一曲一折向上登。每次转身,扁担都要换一次肩。这样才能使垂挂在扁担前头的东西不碰在台阶的边沿上,也为了省力。担了重物,照一般登山那样直上直下,膝头是受不住的。但路线曲折,就使路程加长。挑山工登一次山,大约多于游人们路程的一倍!

  你来游山。一路上观赏着山道两旁的奇峰怪石、巉岩绝壁、参天古木、飞烟流泉,心情喜悦,步子兴冲冲。可是当你走过这些肩挑重物的挑山工的身旁时,你会禁不住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注视他们一眼。你会因为自己身无负载而倍觉轻松,反过来,又为他们感到吃力和劳苦,心中生出一种负疚似的情感……而他们呢?

  默默的,不动声色,也不同游人搭话——除非向你问问时间。一步步慢吞吞地走自己的路。任你怎样嬉叫闹喊,也不会惊动他们。

  他们却总用一种缓慢又平均的速度向上登,很少停歇。脚底板在石阶上发出坚实有力的嚓嚓声。在他们走过之处,常常会留下零零落落的汗水的滴痕……奇怪的是,挑山工的速度并不比你慢。你从他们身边轻快地超越过去,自我把他们甩在后边很远。可是,你在什么地方饱览四外雄美的山色,或在道边诵读与抄录凿刻在石壁上的爬满青苔的古人的题句;或在喧闹的溪流前洗脸濯足,他们就会在你身旁慢吞吞、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悄悄地超过了你。

  等你发现他走在你的前头时,会吃一惊,茫然不解,以为他们是像仙人那样腾云驾雾赶上来的。

  有一次,我同几个画友去泰山写生,就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们在山下的斗姥宫前买登山用的青竹杖时,遇到一个挑山工,矮个子,脸儿黑生生,眉毛很浓,大约40 来岁。敞开的白土布褂子中间露出鲜红的背心。他扁担一头拴着几张huáng木木凳子,另一头捆着五六个青皮西瓜。我们很快就越过他去,查是到了回马岭那条陡直的山道前,我们累了,舒开身子,躺在一块平平的被山风chuī得gāngān净净的大石头上歇歇脚。这当儿,竟发现那挑山工就坐在对面的草茵上抽着烟。随后,我们差不多同时起程,很快就把他甩在身后,直到看不见。但当我爬上半山的五松亭时,却见他正在那株姿态奇特的古松下整理他的挑儿。褂子脱掉,现出黑黝黝、健美的肌肉和红背心。我颇感惊异。

  走过去假装问道,让支烟,跟着便没话找话,和他攀谈起来。这山民倒不拘束,挺爱说话。他告诉我,他家住在山脚下,天天挑货上山。一年四季,一天一个来回。

  他gān了近20 年。然后他说:“您看俺个子小吗?gān挑山工的,长年给扁担压得长不高,都是矮粗。像您这样的高个儿gān不了这种活儿。走起来,晃晃悠悠哪!”他逗趣似的一抬浓眉,咧开嘴笑了。露出皓白的牙齿。

  山民们喝泉水,牙齿都很白。

  这么一来,谈话更随便些,我便把心中那个不解之谜说出来:

  “我看你们走得很慢,怎么反而常常跑到我们前边来了呢?你们有什么近道吗?”

  他听了,黑生生的脸上显出一丝得意之色。他吸一口烟,吐出来,好像做了一点思考,才说:

  “俺们哪里有近道,还不和你们是一条道?你们是走得快,可你们在路上东看西看,玩玩闹闹,总停下来呗!俺们跟你们不一样。不能像你们在路上那么随便,高兴怎么就怎么。一步踩不实不行,停停住住更不行。那样,两天也到不了山顶。

  就得一个劲儿总往前走。别看俺们慢,走长了就跑到你们前边去了。瞧,是不是这个理儿?”我笑吟吟、心悦诚服地点着头。我感到这山民的几句话里,似乎包蕴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哲理,一种切实而朴素的思想。我来不及细细嚼味,做些引伸,他就担起挑儿起程了。在前边的山道上,在我流连山色之时,他还是悄悄超过了我,提前到达山顶。我在极顶的小卖部门前碰见他,他正在那里jiāo货。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略表相识地点头一笑,好像在对我说:

  “瞧,俺可又跑到你的前头来了!”我自泰山返回家后,就画了一幅画——在陡直而似乎没有尽头的山道上,一个穿红背心的挑山工给肩头的重物压弯了腰,却一步步、不声不响、坚韧地向上登攀。多年来,这幅画一直挂在我的书桌前,不肯换掉,因为我需要它……

  1.文学的生命

  一个作家选择结集或选集的方式重印自己的作品,无非是想使它保留得长久。

  这是种再生的方式,但再生不一定长命。如果作品发表时受到冷遇,这一次仍然没有唤起注视,反而落得真正的淘汰。于是我想到作品的生命力问题。这对于任何作家,都像对待本人生命那样,不能避免也不能超脱。

  作品问世后,社会的反应真是不可预料。我忽然想起在科罗拉多大峡谷往那深不可测的谷底丢石块的情景——有时挺大一块石头扔下去,期待着悦耳的回响,往往却听不到半点动静,仿佛扔进弥漫在深谷的浓雾里;有时小小一块石片丢下去,不知碰到或惹到什么,呯呯哐哐,连锁地引发,愈来愈大,终于扩展为一派激越的轰鸣。读者的世界要比大峡谷浩繁深广,而且它看不见,它变幻无穷,它充满情感又冷酷无情。

  你有时确实抓住了他们的心。你一呼喊,就得到一片震耳欲聋的应答。

  你自以为赢得了文学的一切,过后……却不知不觉、无缘无故地被淡漠了。

  那些曾经无数直对你的烁烁发亮的眼睛,掉转过去,化成千篇一律碑石般冷冰冰的后背。你的书像被封禁了,没人再肯打开它瞧上一眼。然而,有时你只不过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不吐不快的渴望,借助抖颤的笔尖诉说出来,一时并没有雪片似飞来的灼热的信,可是日久天长,不知从什么地方,或近在身旁或远在天边,一个陌生的人忽然把他深深的感动写给你,他把你当做这世上唯一可以倾吐衷肠的朋友。哦,你的书还在活着!

  也许向你倾诉衷肠的只是这一个、两个,到此为止。也许就这样断断续续延绵下去,你作品的生命也就如此不可知地蔓延。更多被感动的读者未必为你所知,在这茫茫的读者世界里,你知道你作品的生命是在何时何地结束的?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9/66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