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修文

  这时候,大汗淋漓地醒来了,昏昏然正好看见囡囡进门,手里拎着几束青菜,我下意识地想起来:现在其实还不到中午,囡囡早晨出门应该是找新工作去了,自从割草的工作结束,一连好几天她都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怎么样宝贝儿?”囡囡的心情显然不错,在我额头上亲了亲,动手解下我手上的晾衣绳,一边解一边说,“可别怪我,你这完全是自讨苦吃。”

  系在窗户上的绳子也解下来之后,我站起身来,揉着发酸的手腕,那感觉应该和一个放风的在押犯无甚区别。站起来之后,第一感觉就是要去打趣她几句,以使她相信我并没有胡思乱想,突然,心脏就像要跳出我的身体般剧烈疼痛起来,视线迅疾模糊,转瞬就完全变黑,我想说话,想呼告,可是一句话也喊不出来,盯着她看,脸上也还在笑着,一头就栽在了地上。

  倒地之前,我看见了囡囡惊恐的脸色和她失手之后掉落在地的青菜,紧接着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囡囡,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囡囡,我眼前正在发生月蚀,可是囡囡,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月蚀来临的时候,我们能赶着我们的牛群去往哪里呢?

  第六章:睡莲和亡命之徒

  “啊!你醒了?你想吃东西吗,要不先喝点水?太好了太好了,你总算醒了!”

  薄如蝉翼的昏暝中,似乎是走在哪条江南的小巷子里听到了什么人的召唤,我醒了,眼前除了囡囡的脸再无熟悉的东西,大概正是后半夜,光线幽暗,也没亮灯,更可怕的是鼻子周围始终回旋着药水的味道,我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只觉得房间很大,似乎还不止住了我一个人,我想看看,但是根本就抬不起头。这时候,我看见囡囡的脸一下子憔悴了不

  少,见我醒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攥在她手里,想了想,我问了:“我这是在哪里?”

  她似乎骤然紧张了起来,迟疑着说:“说了不许生气,好吗?”

  我根本没接她的话,反问她:“医院?”

  “……是。”她怯怯地确认了我的预感,“知道吗,你已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了。”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声音一下子就大了:“那你就应该让我死了算了!你算是我的什么人哪?”

  她被我吓得浑身颤了一下,只盯着我看了短暂的一会儿,低下头去,再不说话,能看见她的手握在一起,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再握紧,肩膀就耸动起来,哭了。不过,见我想坐起来,马上就吸了一下鼻子过来扶我,我一把打掉她的手,她似乎是愕然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她没管我,我刚刚费尽气力坐起来,她就把枕头垫在了我身后。

  我微微喘息着打量眼前所见:病房,果然就是病房。房间恐怕有三十平米还多,一共有五张病chuáng,但是并没住满,连我在内一共只住着三个人,窗外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的树枝几欲探进房间,还好有一阵穿堂风一直在chuī着,总算使药水味道减少到了最低限度。

  “我要回去。”我几乎是冷冰冰地说。

  “好好,咱们明天就回去,好吧,今天先睡好,休息好。”囡囡一边掖着我身上盖着的被单一边和我商量。

  “不!我现在就要回去,我知道你在骗我!”

  “真不骗你,来吧,乖,好好躺下——”说着又来扶我躺下,我再次打掉了她的手,她正说着,手突然空了,站了足有一分钟,坐下了,“啊,gān脆说实话吧,我不会再让你出去了,已经取钱jiāo了长期住院的押金,先取的是我的钱,以后也还是要取你的吧,哪怕你有多恨我,我也要这么做,不要说你不能让我改变主意,实话说吧,就连我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改主意了,我就是这么个人啊,一点办法都没有。

  “钱的事情,你别担心,反正现在咱们暂时还有钱,可以治上一阵子,没钱了我就多打几份工,你信不信我可以打十份工?十份工总是够了吧。不够我也还有办法,父母那边好像在分期付款给我买将来结婚的房子,现在也用不着了,可以退掉,不管你怎么样,我只要决定这么做了,你就拦不住我,除非你不喜欢我,可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我的。”

  她不知道,她的一字一句都在要我的命:我的确终日在妄想风葬的事情,但是,我瞒不住自己,这不是我要逃之夭夭的全部原因,随着我和囡囡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风葬之于我甚至是相当不重要了。那么,到底是什么在要着我的命?答案就是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上天作证:我没有一刻不希望囡囡只当我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她越早离开我越好,我仅剩的卑微的愿望,是希望她能再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成为九个孩子的母亲!

  恐惧大到了极点,我的通体竟至于冰凉。

  “我想擦把脸。”我对她说。

  “是吗?”她一下子高兴地抬起脸,“好好,你等着,我先去把毛巾打湿了。”说着就拿了一条gān毛巾三步两步奔出门外,在走廊里,我甚至都能听见她跑起来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我拼了性命,鼓足全身力气,掀开被单跳下chuáng,连鞋都没顾得上穿,拉开门就往外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可我就是要跑,一直跑到死,那甚至不是跑,因为体力不配合,只能把身体斜靠在扶手上往下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竟然穿着条纹病号服,顿生厌恶,三下两下就脱了,手一扬扔了出去,只剩下里面的一件圆领T恤,接着往下滑。

  下到一楼的时候,楼上响起了劈劈啪啪的脚步声,听动静就知道是囡囡追来了,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往东西两头黑暗的走廊里看了看,没发现藏身的地方,还是拉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冲了出去。门外照样空无一人,我毫无知觉地看着眼前的草坪、梧桐树和停车场远处的医院大门,蓦地就被大门外面的水果湖吸引了——我只消跑出医院的大门,往湖水里一跳,世界万事就与我彻底了断了,囡囡就可以成为九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再没有耽误时间,即使跑得再慢,跑一步也是一步,草坪挡了去路我就横穿草坪,跑过草坪再从停车场上众多汽车的缝隙里穿出去,大门和水果湖已经近在眼前了。

  我猛然听见囡囡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本能般回头看去,她在横穿草坪的时候被脚底下的栅栏绊倒了,正在爬起来,可能已经猜出了我打算gān什么,跪在地上惨叫着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与此同时,我们刚刚跑出来的那幢楼的好几扇窗子里都亮起了灯。

  “你不是想死么?你不是要我再去嫁给别人么?”她哭喊着从地上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我把自己毁了再说!看看谁还再要我!”说着,拿起那块小石子朝着自己的脸划了上去。

  我一下子就被打倒了,身体里无论积攒了多少力气,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这就是我的疼,这也是我的病。

  终了,我喘息着,盯了她看了三两分钟,之后,乖乖地回去了,回到她身边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沉默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中间流转,像是极尽喷薄后归于平静的岩浆,像是燃烧后滋滋冒着热气掉落在地的烟花,愈加使人不能忘记此前的惊心动魄。终于,我抬起头,看着囡囡,即使是夜晚里,她脸上那条淌着血的口子也照样清晰可见,就在右边嘴角更靠上一些的地方,手里的那块小石子还没有扔;她也看着我,嘴角边淌着血,脸上挂着眼泪,呼吸紧促,胸前一起一伏,良久之后,伸出手来,试探着抓住了我T恤的一角,见我没有将她的手打开,就一把攥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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