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修文

  突然,我的整个身体都软了,半蹲半跪着抱住了她的腿,大哭了起来。我没说错,就是大哭,像一头目睹着自己的伴侣被猎人捕杀的公láng。囡囡也蹲下来,和我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变成了孩子,哭得毫无顾忌,什么丢脸啊难为情啊全部丢置到了九霄云外,只想哭,只想哭声越来越大而身体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张纸片,被风卷入空中,慢慢飘远,直至最后被垃圾处理厂的人一把火烧掉,彻底心宁,彻底身安。

  有人开了窗户看着我们,也有人gān脆从那扇玻璃门里走出来,朝我们这边走过来,自然是不知道我和囡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装作过路人般一遍遍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我们不管:不管我们是什么人,不管这个世界是什么人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此刻我们自己就是对方的全部世界。

  我不会再跑了。我真的不会再跑了。

  要命!我千真万确地已经知道:我在要着囡囡的命!在急诊室里,短短的时间内,我连抽了五支烟,蒙昧已久的脑子异常清醒地急速运转:无论我做过多少妄想,从此刻开始将烟消云散,从明天开始,我将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好好爱她,至于生,至于死,我决然不会再在上面作半点思虑,那枚划伤了囡囡的脸的小石子,就像佛陀的一声断喝dòng穿了我的头颅,我要哭着向佛陀承认:自此之后,我也不要自己的命,我也不要囡囡的命,我要将所有的yīn郁都堵塞到我身体之外,我要快乐到死!

  假如我没有记错,在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罗密欧有一句台词:上帝造了他,他却不知好歹。

  ——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我也有一个上帝,此刻医生正在帮她清理伤口。

  我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下来,抽着烟,满身都是自己难以想像的平静,就像一片连日yīn雨的山谷终于迎来了云开雾散的时刻;也像被失事的油轮浸染过的海洋,终有一日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月光下,游来了成百上千只鲸鱼。就是这样的平静。所谓生,所谓死,原来就住在我们的房子里,从生到死,无非是从阳台上去了趟洗手间,但是,在从阳台去洗手间的路上却站着个囡囡。

  囡囡!

  第二天晚上,也是后半夜,我们一起从病房里出来,在院子里遛了一圈,就

  在那扇玻璃门前面的草坪上躺下了。一整天囡囡都没离开我一步,即使去上洗手间,她也要站在门口等我,根本不管别人诧异地看着她。我劝了好几次,要她去快递公司上班,要不就去找找新工作看看,可是她只拼命摇头,一整天都坐在我的chuáng边,期间只出去了两次,都是有护士进来了她才出去的,一次是买了几份报纸回来,一字一句认真地看,我知道,那是她在找工作。

  不知怎么竟然感冒了,并不厉害,就是鼻子里堵得难受而已,只有当我们在草地上躺下的时候,不经意间看着眼前日日重复的景致,才发现夏天其实已经过去了。

  “你没骗我吧——”囡囡迟疑着问我,“真的再不跑了?”

  “不跑了,”我笑着说,“你赶我我都不跑了!”

  “真的?”

  “真的!”

  囡囡的眼神霍然亮了,转了个身,脸对着我的脸,“知道吗?我这两天都害怕死了,你没醒的时候就害怕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全身发抖,被医生看见了,劝我放平静点,说你是一定会醒过来的,其实我就是害怕你醒过来后跑掉,有阵子甚至就想你不醒过来才好,只要呼吸正常,我就可以放心守着你了,像生气啊什么的,心里倒真是一点都没有。

  “以前总觉得死是离自己很远的事情,一定很可怕,但是说实话,自从我弟弟死后,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了,我根本就不觉得弟弟已经死了,只当他是和我做游戏,偷偷躲在家里的大箱子里了,我想说话就照样和他说话,他离我还是近得很,好像大点声音喊一声他就会从箱子里跑出来。即使跑不出来,又会怎么样呢?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就当他在家里和父母吵了架,离家出走了,在别的地方长大成人,虽然难是难了点,可毕竟还是要长大成人的,总有一天,他还会跑回来向父母认错的。

  “和你在一起也是一样,你别以为我在委屈自己啊什么的,跟你说,我高兴得很,每天都高兴得很,最高兴的就是你喜欢我,爱我,你想跑掉也还是因为爱我,我就是这么个人,只要有个人爱我,只要我也爱他,我就要为他做所有我能做得到的事情,甚至我要gān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了,完全变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情,把命搭上去都没关系。

  “呀,你的鼻子怎么了?”说到这里时,她听出我的鼻子堵得越来越厉害了,突然站起身来,说了一声“你等着”,就从草坪上跑出去,往门诊部那边的一个水池跑过去了。

  再回来时,可能是心情变好了的关系吧,她的步子显然已经轻快了不少,手里拿着几朵睡莲,躺到我身边后递给我,“拿去。”

  “gān什么?”我一时弄不清楚。

  “拿过去对着鼻子,多闻闻,一会儿就不堵啦。”

  竟然还有如此奇妙的药方?我将信将疑地接过睡莲,拿起一朵凑在鼻子前面,用了力气来嗅,也是怪了,一股浓郁之香被我幽幽吸了进去,顿时神清气慡,鼻子好过了不少,果然是灵丹妙药,“你怎么会知道这办法的,是药方吗?”我问她。

  “什么药方呀,我自己发现的,不光睡莲,别的什么花都可以,”停了停继续说,“我刚来武汉的时候也总是感冒,虽然说是姑妈,但这种事情我是从来不麻烦她的,只要没发烧,我就躺在被子里使劲捂,再到花坛里去折两枝花来,放在枕头边上,一边捂被子一边使劲闻花,一身汗出来了,感冒就好了,鼻子也通了。怎么样,会生活吧?”

  “会。”我由衷称赞。

  “所以说你就放心吧,不管你病得多重,我都会把你侍候得好好的,啊,像养猪一样把你养得饱饱的,当个‘快乐的饲养员’,有句实话,你昏迷着的时候医生对我讲的——”

  “什么实话?”

  “和你说的一样,的确是没什么药可以治你的病,但是如果照顾得好,也还是有人能多活些时间,到底能多活好长时间,医生不肯告诉我,可能是怕我像别的人那样寻死觅活的吧,但是我觉得我肯定有办法让你活得比别的所有得了这种病的人都长,还是那句话,好好和我谈次恋爱,行吗?”

  “好,其实我也想过了,以后再不会跑了。”

  “真的吗?!”

  “真的!”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我第二次向囡囡确认自己死也要死在她身边了。

  “其实,你不觉得咱们两个人是在走夜路吗?把生啊死啊什么的全部放到一边,只当走夜路,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你要朝那个地方走,我也许就该停下来不往前走了,难道不是吗?之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许我还会碰到自己喜欢的人?先不管,先把这段夜路走完了再说,你只听我给你讲故事就行了,哪怕我心里紧张得要命,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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