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72)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尔依很愤怒,平时犹豫不决的语调变得十分坚定,他说:"我的脑子像少爷脑子一样没有毛病,这些衣服不是平常的衣服,些衣服都是受刑的死者留下的,里面有他们的灵魂。"

索郎泽郎想伸手去摸,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嘴里喘起了粗气。

尔依笑了,说:"你害怕了。"

索郎泽郎把一袭紫红衣服抓在了手里。好多尘土立即在屋子里飞扬起来,谁能想到一件衣服上会有这么多的尘土呢。我们弯着腰猛烈的咳嗽,屋子里那些颈子上有一圈紫黑色血迹的衣服都在空中摆dàng起来,倒真像有灵魂寄居其问。尔依说:"他们怪我带来了生人,走吧。"

我们从一屋子飞扬的尘土里钻出来,站在了阳光下面。索郎泽郎还把那件衣服抓在手里,这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记得在那里见到过紫得这么纯正的紫色。衣服就像昨天刚刚做成,颜色十分鲜亮。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记住这是一种怎样的紫色,它就在阳光的照she下黯淡,褪色了,在我们眼前变成另一种紫色。这种紫色更为奇妙,它和颈圈上旧日的血迹是一个颜色。

我抑制不了想穿上这件衣服的冲动。就是尔依跪着恳求也不能使我改变主意。穿上这件衣服,我周身发紧,像是被人用力抱住了。就是这样,我也不想脱下这件衣服。尔依抓些草药煮了,给我一阵猛喝,那种被紧紧束缚的感觉便从身上消失了。人也真正和衣服合二为一了。

这件衣服也不愿说话,或者说,我满足了它重新在世上四处行走的愿望,它也就顺从了我要保持沉默的愿望。

现在,眼前的景象都带着一点或浓或淡的紫色。河流、山野、官寨、树木、枯草都蒙上了一层紫色的轻纱,带上了一点正在淡化,正在变得陈旧的血的颜色。

土司太太躺在烟祸上,说:"多么奇怪的衣服,我记不得你什么时候添置过这样的衣服。"

塔挪见到我,脸上奕奕的神采就像见了阳光的雾气一样飘走了。她想叫我换下身上这衣服。她把大大的一个衣橱都翻遍了,但她取出来的每件衣服都被我踩在脚下。她跌坐在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中间,脸像从河底露出来叫太阳晒gān了水气的石头一样难看。她不断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从房间里溜出去了。

我穿着紫衣,坐在自己屋子里,望着地毯上一朵金色花朵的中心,突然从中看到,塔娜穿过寂静无人的回廊,走进大少爷的房子。大少爷正像我一样盘腿坐在地毯上,这时,他弟弟美艳的妻子摇摇晃晃到了他面前,一头扎进他怀里。她简直就是站立不住才倒下的,手肘重重地撞在少土司的鼻子上。漂亮的女人倒在怀里的时候,他的鼻血也滴滴塔晤流下来了。少土司是个làng漫的人物,却没想到跟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风流史这样开始。

"你叫我流血了。"

"抱紧我,抱紧我。不要叫我害怕。"

少土司就把她紧紧抱住,鼻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脸上。但塔娜不管。少土司说:"你把我碰流血了。"

"你流血了?你真的流血了。你是真正的人,我不害怕了。"

"谁不是真正的人?"

"你的兄弟。"

"他是一个傻子嘛。"

"他叫人害怕。"

"你不要害怕。"

"抱紧我吧。"

这时,老土司也坐在房里。这些天,他都在想什么时候正式传位给打过败仗的大儿子。想到不想再想时,就把自己喝得醉眼朦胧。突然,他被不请自来的情欲控制住了。这些天,他都会一个人呆着,没有人来看他。于是,他带着难以克制的欲望,也许是这一生里最后爆发的欲望走向太大的房间。太太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一张脸在飘飘渺渺的烟雾后面像是用纸片剪成的名一样。那张脸对他笑了笑。老土司却站不住,一脸痛苦的神情,跪在了烟榻前。太太以为土司要改变主意了,便说:"后悔了?"

老土司伸手来掀太大的衣襟,嘴里发出野shòu一样的声音。这声音和土司嘴里的酒气唤醒了她痛苦的记忆,她把老东西从身上推下来,说:"老畜牲,你就是这样叫我生下了儿子的!你滚开!"

土司什么也不想说,灼热的欲望使他十分难受。于是,他去了央宗的房里。央宗正在打坐,正在一下比一下更深更长地呼吸。老土司扑了上去。

这时,我的妻子也被哥哥压在了身子下面。

痛苦又一次击中了我。像一只箭从前胸穿进去,在心脏处停留一阵,又橡一只鸟穿出后背,吱吱地叫着,飞走了。

两对男女,在大白天,互相撕扯着对方,使官寨摇晃起来了。

我闭着眼睛,身子随着这摇晃而摇晃。雷声隆隆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官寨更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坐在那里,先是像风中的树一样左右摇摆,后来,又像筛子里的麦粒一样,上下跳动起来。

跳动停止时,桑吉卓玛和她的银匠冲了进来。银匠好气力,不知怎么一下,我就在他背上了。很快,我们都在外面的广场上了。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和三太太,我哥哥和我妻子两对男女差不多是光着身子就从屋子里冲出来了。好像是为了向众人宣称,这场地震是由他们大白天疯狂的举动引发的。大群的人在下面叫道:"呵……"像是地震来到前大地内部传出来的声音,低沉,但又叫人感到它无比的力量。

两对男女给这声音堵在楼梯口不敢下来了。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差不多是光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土司没什么,他是跟自己的三太太在一起,但我的兄长就不一样了,他是和自己弟弟的漂亮的妻子在一起。正当他们拿不准先回去穿上衣服,还是先下楼逃命的时候,大地深处又掀起了一次更qiáng烈的震动。

大地又摇晃起来了。地面上到处飞起了尘土。楼上的两对男女,给摇得趴在地上了。这时,哗啦一声,像是一道瀑布从头顶一泻而下,麦其家官寨高高的碉楼一角崩塌了。石块、木头,哪人像是崩溃的梦境,从高处坠落下来,使石头和木头粘合在一起,变成坚固堡垒的泥土则在这动dàng中变成了一柱烟尘,升入了天空。大家都趴在地上,目送那柱烟尘笔直地升入天空。我想大家看着这股烟尘,就好像看到麦其家的什么在天空里消散了。

烟尘散尽,碉堡的一角没有了,但却依然耸立在蓝尹之下,现出了烟熏火燎的内壁。只要大地再晃动一次两次,它肯定就要倒了。

但大地的摇晃定到远处去了。

大地上飞扬的尘埃也落定了。

麦其土司和大少爷又衣冠楚楚地站在了我们面前,两个女人却不见了。他们来到官寨前,对趴在地上的人群说,你们起来吧,地动已经过去了。我起来时,哥哥还扶了我一把,说:"看你,老跟下人们搅在一起,脸都沾上土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绸巾,擦gān净傻子弟弟的脸,并把绸巾展开在我的面前,是的,那上面确实沾上了好多尘土。

傻子弟弟扬起手来,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那张聪明人的脸上慢慢显出来一个紫红色的手掌印。他口里咝咝地吸着凉气,捂住了脸上的痛处,说:"傻子,刚才我还在可怜你,因为你的妻子不忠实,但我现在高兴,现在我高兴,我把你的女人gā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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