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71)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她说:"这世界上没有人相信像我这么漂亮的女人,男人却一天都不在身边。"

风chuī在河上,河是温暖的。风把水花从温暖的母体里刮起来,水花立即就变得冰凉了。水就是这样一天天变凉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们飞起来时还是一滴水,落下去就是一粒冰,那就是冬天来到了。"你哥哥跟我说了一会儿话,他还算是个有意思的男人,虽然他打过败仗。"

塔娜还在对镜子里的自己左顾有盼。我躺在chuáng上,眼前出现了冬天到来时的景象。田野都收拾gān净了。黑色的红嘴鸦白色的鸽子成群结队,漫天飞舞,在天空中盘旋呜叫。就是这样,冬天还是显不出热闹。因为河,因为它的奔流才使一切显得生机勃勃的河封冻了,躺在冰层下面了。

塔娜一笑,说:"没想到你还真不说话了。"

她终于离开镜子,坐到了chuáng边,又说:"天哪,世界上有一个傻子不说话了,怎么得了呀!"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塔娜掩掩衣襟,又坐回镜子前面。

哥哥推门进来,坐在我chuáng边。他背对我坐在chuáng边,塔娜背对着我们两兄弟坐在镜子跟前,哥哥在镜子里看着女人说:"我来看看弟弟。"

于是,他们两个就在镜子里说上话了。

塔娜说:"来也没有用处,他再也不说话了。"

"是你不要他说,还是他自己不说了?"

"麦其家的男人脑子里都有些什么东西?""我跟他不一样。"

他们两个一定还说了好多话,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他们正在告别。塔娜还是面对镜子,背对着大少爷。大少爷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说:"我会常来看看弟弟的。小时候,我就很爱他。后来,因为想当土司,他开始恨我了。但我还是要来看他的。"

塔娜把纷披的头发编成了辫子,现在,她又对着镜子把辫子一缕缕解开。

大少爷在窗子外面说:"你睡吧,这么大一个官寨,你那么漂亮,不要担心没有人说话。"

塔娜笑了。

哥哥在窗外也笑了,说:"弟弟真是个傻子,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你更美的姑娘,但他却不跟你说话。"在他离开时缓慢的脚步声里,塔娜chuī熄了灯,月光一下泄进屋子里来了。深秋的夜里,已经很有些凉意了,但塔娜不怕,她站在chuáng前,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又站了一阵,直到窗外的脚步声消失,才上chuáng躺下。她说:"傻子,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不要装睡着了。"

我躺着不动。

她笑了:"等明天早上也不说话,你才算真正不说话呢。"

早上,我醒得比往常晚,睁开眼睛时,塔娜早已收拾打扮了,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坐在从门口she进的=团明亮阳光里。天哪,她是那么美,坐在那里,就像在梦里才开放的鲜花。她见我醒过来,便走到chuáng前,俯下身子说;"我一直在等你醒来。他们说妻子就该等着男人醒来。再说,你还有老问题要问,不是吗?不然,你就更要显傻了。"

这个美丽的女人向着我俯下身子,但我还是把嘴巴紧紧闭着。

她说:"你要再不说话,真要成为一个十足的傻子,成为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傻子,你还是说话吧。"

因为睡了一个晚上,更因为不肯讲话,我一直闭着的嘴开始发臭了。我哈出一股臭气,她就把鼻子掩起来,出门去了。我像个濒死的动物,张着嘴,大口大口哈出嘴里的臭气。直到嘴里没有臭气了,我才开始想自己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躺在chuáng上想啊,想啊,望着墙角上挂满灰尘和烟火色的蛛网,后来,那些东西就全部钻到我脑子里来了。

这一天,我到处走动,脸上挂着梦中的笑容,为的是找到一个地方,提醒自己身在何处。但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恍如隔世,熟悉又陌生。土司官寨是高大雄伟的,走到远处望上一眼有些倾斜,走到近处,贴近地面的地方,基础上连石头都有些腐朽了。

我想起了智者阿古登巴的故事。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圣地,也是在一个广场上,他想跟严肃的僧侣开个玩笑,便叫那家伙抱住广场中央的旗杆。僧人不信旗杆会倒,但还是上去把旗杆扶住了。旗杆很高,聪明的憎人抱着它向天上望去,看见天空深处,云彩飘动,像旗帜一般。最后,旗杆开始动了。他用尽全身气力,旗杆才没有倒下。要不是后来云彩飘过去了,憎人就会把自己累死在旗杆下面。现在,我望着天空,官寨的石墙也向着我的头顶压下来了。但我并不去扶它,因为我不是个聪明人,而是个傻子。

天上云彩飘啊飘啊,头上的石墙倒啊倒啊,最后,我们大家都平安无事。于是,我对着天空大笑起来。

那个麦其家的仇人,曾在边界上想对我下手的仇人又从墙角探出头来,那一脸诡秘神情对我清醒脑子没有一点好处。他磨磨蹭蹭走到我身边坐下,撩起衣服,叫我看他曾对我舞动的长剑和短刀,说:"我要杀了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

我笑。

杀手咬咬牙,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母亲把我领进她屋里,对我喷了几口鸦片烟。我糊涂的脑子有些清楚了。母亲流下了眼泪,说:"你不要怕,你是在母亲身边,我的傻瓜儿子。"

她又对我喷了几口烟,鸦片真是好东西,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而且,在睡梦里,我一直在悠悠忽忽地飞翔。醒来时,又是一个早上了。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想对别人说话,你就对我说话吧。"

我对她傻笑。

土司太太的泪水下来:"不想对他们说话,就对我说,我是你母亲呀。

我穿好衣服,走出了她的房间。身后,母亲捂着胸口坐在了地上。我的胸口那里也痛了一下,我站下来,等这股疼痛过去。没有什么疼痛不会不过去的,眼前的疼痛也是一样。疼痛利箭一样扎进我胸口,在吟吟跳动的心脏那里小停了一会儿,从后背穿出去,像只鸟飞走了。从土司太太房间下一层楼,拐一个弯,就是我自己的房间了。这时,两个小厮站在了我身后,他们突然出声,把我吓了一跳。这时,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来,我跳起来,落下去时,又差点把自己的影子踩在了脚下。

索郎泽郎对我说:"少爷为什么不和塔娜睡一起,昨晚,大少爷去看她了,她唱歌了。"

尔依把手指头竖起来:"嘘——"

屋子里响起塔娜披衣起chuáng的声音,绸子摩擦肌肤的声音,赤着脚踩在地毯上的声音。象牙梳子滑过头发的咳咳声响起时,塔娜又开始歌唱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唱歌。

我带着两个小厮往楼下走去。到了广场上,也没有停步,向着行刑人家住的小山岗走去。行刑人家院子里的药草气味真令人舒服。我的脑子清楚些了。想起我曾来过这里一次。记得去看过储藏死人衣服的房间。走到那个孤独的房间下面,两个小厮扛来了梯子。尔依说,他常常到这里来,和这里的好几件衣服成了朋友。

索郎泽郎笑了,他的声音在这些日子里又变粗了一些,嘎嘎地听上去像一种巨大的林子里才有的夜鸟。他说:"你的脑子也像少爷一样有毛病吗?衣服怎么能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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