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73)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他想伤害曾经对他形成巨大威胁的弟弟。一般而言,这种伤害会使聪明人也变得傻乎乎的,更不要说对我了。但今天不一样。我穿上了一件紫红的衣裳。现在,我感到这件衣服的力量,它叫我转过身来,不理会这个疯狂的家伙,上楼去了。我一直走进自己的屋子。塔娜依然坐在镜子前,但神情已经不像地震之前那样如梦如幻了。她打了一个寒酸:"天哪,哪里来的一股冷风。"

我听到自己说话了:"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你不再是我的老婆了。快滚到他那里去吧。"

塔娜回过身来,我很高兴看到她脸上吃惊的神情。但她还要故作镇定,她笑着说:"你怎么还穿着这件古怪的衣服,我们把它换下来吧。"

"从这里滚出去吧。"

这下,她哭了起来:"脱了你的衣服,它使我害怕。"

"跟丈夫的哥哥睡觉时,你不害怕吗?"

她倒在chuáng上,用一只眼睛偷着看我,只用一只眼睛哭着。我不喜欢这样,我要她两只眼睛都哭。我说:"给你母亲写封信,说说地震的时候,你光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是什么滋味。"

她不爱我,但她没有那个胆量,跑去跟土司家的大少爷住在一起。就是她敢,恐怕聪明的大少爷也没有那个胆量。我派人去叫书记官,她就真正在用两只眼睛哭起来了。她说:"你真狠啊,一开口就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了!"

是的,我又说话了!我一说话,就说出了以前从来也不会说出来的话。能够这样,我太高兴了。

第十章 杀手

塔娜想上chuáng,被我一脚踢下去了。

她猫一样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别可怜的样子。她说:"我不愿意想什么事情了,我想不了那么多,我要睡了。"

但她一直没有睡着,即将成为麦其土司那家伙也没有来看他的情人。楼上的经堂里,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是从头顶淌过的一条幽暗河流。牛皮鼓和铜钱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làng花。这片土地上每出点什么事情,僧人们就要忙乎一阵了。要是世界一件坏事都不发生,神职人员就不会存在了。但他们从不为生存担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断发生。

我对塔娜说:"睡吧,土司们今天晚上有事做,不会来找你了。"

塔娜的身子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只把头抬起来,那样子又叫我想起了蛇。这条美丽的蛇她对我说:"你为什么总要使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受到伤害?"她做出的样子是那么楚楚动人,连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无辜的了。我不能再和她说话,再说,犯下过错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我开口说话是一个错误,不说话时,我还有些力量。一开口和这些聪明人说话,就处于下风了。我及时吸取教训,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不再说话了。睡了一会,我好像梦见自己当上了土司。后来,又梦见了地震的情景。梦见整个官寨在大地隆隆的震dàng里,给笼罩在一大股烟尘里,烟尘散尽时,官寨已不复存在了。我醒来,出了一点汗。我出去撒尿。过去,我是由侍女服侍着把尿撒在铜壶里。自从跟茸贡土司美丽的女儿一起睡觉后,就再没有在屋子里撤过尿了。她要我上厕所。半夜起来,到屋子外面走上一道,听自己弄出下雨一样的声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晚上,就是没有月亮和星星,河水也会闪现出若有若无的沉沉光芒。从麦其土司宣布逊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厕所了。我是个傻子,不必要依着聪明人的规矩行事。这天晚上也是一样,我走出房门,对着楼梯栏杆间的缝子就尿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楼下的石板地上才响起有人鼓掌一样的声音。我提起了裤子,尿还在石板上响了一会儿。我没有立即回屋里去,而是在夜深入静的半夜里,楼上楼下走了一遭。

不是我要走,是身上那件紫色衣服推着我走。我还看见了那个杀手。他在官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经好多天了。这时,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脚步声把他吓跑了。他慌乱的脚步声又把土司惊醒了。土司提着手枪从屋里冲出来,冲着杀手的背影放了一枪。他看见我站在不远处,又举起枪来,对准了我。我一动不动,当他的枪靶。想不到他惊恐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灯。人们开门从屋里出来,大少爷也提着枪从屋里跑出来。土司被人扶起来,他又站起来,抖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聪明儿子杀死我了。哥哥却像是怎么都看不见我。越来越多的人拥出屋子,把倍受惊吓的土司围了起来。

还是长话短说吧。

父亲把我看成了一个被他下令杀死的家伙。这是因为我身上那件紫色衣裳的缘故。

从行刑人家里穿来的紫色衣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一个鬼。大多数罪人临刑时,都已经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这个紫衣人没有。他的灵魂便不去轮回,固执地留在了麦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机会。紫衣人是幸运的。麦其家的傻瓜儿子给了他机会,一个很好的机会。麦其土司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被他杀死的人。土司杀人时并不害怕,当他看到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面,就十分惊恐了。

他们闹哄哄折腾一阵,就回屋去睡了。

塔娜真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面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出去,爬上chuáng睡了。现在,轮到我不知该不该上chuáng了。塔娜看我进退无据的样子,说:''没有关系,你也上来吧。"

我也就像真的没什么关系一样,爬上chuáng,在她身边躺下了。

这一夜就差不多过去了。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见上一面,就必须到餐室去。我去了。父亲头上包着一块绸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脑袋碰伤了。他对聪明的儿子说:"想想吧,怎么会一下就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大少爷没有说话,专心对付面前的食物。

土司又对两个太太说:"我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

央宗从来都不说什么。

母亲想了想,说:"这个我不知道,但要告诉你的儿子,不是当了土司就什么都能做。"

塔娜明白是指她和哥哥的事情,马上给食物噎住了。她没想到麦其家的人会如此坦率地谈论家里的丑事。她对我母亲说:"求求你,太太。"

"我已经诅咒了你,我们看看你能不能当上新土司的太太吧。"母亲又问我:"你不想gān点什么吗?我的儿子。"

我摇了摇头。

父亲呻吟了一声,说:"不要再说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们总不会要我死在逊位之前吧?"

哥哥笑着对父亲说:"你要是担心这个,不如早一点正式把权力jiāo给我。"

土司呻吟着说:"我为什么会看见死去的人呢?"

哥哥说:"可能他们喜欢你。"

我对父亲说:"你看见的是我。"

他对我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你是笑我连人都认不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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