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机村传说_阿来【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送行的人们走到村口,还看到他抬起身子,向着村民们挥了挥手。

担架慢慢走远,消失在远处雾气一样迷茫的月光中了。这时,人们又注意到了几乎已经忘记的那片不祥的连天黑云。现在,那片黑云还停在那里。黑云的上端,被月光镶上了一道银灰的亮边,而在黑云的底部,是一片绯红的光芒。

传说中说,对于不祥之物,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不知道它,看不见它。那片黑云也是一样,这么久没人看它,它就还是下午最后看它时那副样子。现在,这么多人站在村口,抬眼看它了,那片红光便闪闪烁烁,最后抽风一样猛闪一下,人们便真真切切地看到,大片旗帜般招展欢舞的火焰升上了天空,把那团巨大的黑云全部照亮了。

那片红光使如水月色立即失去了光华,落在脚前,像一层稀薄的灰烬。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

然后,人们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不是自己惊呼的回声,而是驴的叫声。是多吉那头离开主人很久的驴。它站在村口一堵残墙上,样子不像一头驴,而像是一头孤愤的láng,伸长了脖子,长声叫唤。

这个夜晚有如不真实的梦境。

在这似真似幻的梦境中,那头驴跃下墙头,往河口方向跑去了。不久,驴就赶过了担架。人们在它背后大声呼喊,叫它停下,叫它和同村的人们一起赶路,但它立着双耳,一点也不听这些熟悉的声音亲切而又焦灼的招呼,一溜烟闯入到前面灰蒙蒙的夜色里去了。

人们都很纳闷,这头驴它这么急慌慌地要到哪里去呢?要知道,眼下这个地方,已经出了机村的边界,机村的大多数人都很少走出过这个边界,更不要说机村的牲畜了。这头驴为什么非要在深更半夜闯到陌生的地界里去呢?这事情,谁都想不明白。

但现在不是从前,随时都有让人想不明白的事情发生。所以,眼下这件事情虽然有些怪诞离奇,但人们也不会再去深究了。

但担架上的那个病人却有这样的兴趣:“什么跑过去了?是一头鹿吗?我听起来像鹿在跑。”格桑旺堆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猎手,拿着猎枪一走进树林,他就成了一个机警敏捷而又勇敢的家伙,与他平时在人群中的表现判若两人。

“是多吉的驴!”

“多吉的驴?”

“是多吉的驴。”

病人从担架上费力地支起身子,但那驴已经跑到无影无踪了。病人又躺下去,沉默半晌,突然又从担架上坐起身来,说:“肯定是多吉从牢房里放出来了!”

“不是说他再也回不来了吗?”

格桑旺堆说:“我们不知道,但这好畜牲知道,它知道主人从牢里出来了!”他还想再说什么。但那阵阵抽搐又袭来了。他痛苦呻吟的时候,嘴里发出羊一样的叫唤。机村人相信,一个好猎手,命债太重,犯病时口中总要叫出那些野物的声音,眼下这羊叫一样的声音,就是獐子的声音,是盘羊的声音,是鹿,是麂,是差不多一切草食的偶蹄类的野物的垂死的声音。一个猎人一旦在病痛中叫出这样的声音,就说明死神已经降临了。

病人自己也害怕了:“我要死了吗?”

人们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们只是把担架停下来,往格桑旺堆嘴里塞上一根木棍,这样,他再抽搐,就不会咬伤自己的舌头了。

担架再上肩时,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病人的抽搐一阵接着一阵,突然他大叫一声:“停下!”

担架再次停下。

“放下!”

担架慢慢落在地上。刚才还抽搐不已,仿佛已经踏进死亡门槛的病人哆嗦着站了起来:“我看见多吉了!”

他的手指向公路的下方。

格桑旺堆的手指向对岸:“那里!”

那里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除了几丛杂灌黑黑的影子什么都没有。草地边缘,是栎树与白桦混生的树林。侧耳倾听,那些树木的枝gān中间,有细密而隐约的声响,毕竟是chūn天了,只要吸到一点点水分,感到一点点温暖,这些树木就会拔枝长叶,这些声响正是森林悄然生长的jiāo响。

多吉不再那里。

但病人坚持说,他刚才确实看见了,多吉和他的驴,就在那片草地的中间。然后,只有在狩猎时才勇敢坚qiáng的病人自己躺在担架上,像一个娘们一样哭泣起来:“我看见的是鬼魂吗?多吉,我看见的是你的鬼魂吗?我也要死了,你等着我,我们一起去投生,一起找一个好地方投生去吧!”

“多吉兄弟,我对不起你,机村也对不起你,你却现身让我看见,是告诉我不记恨我是吗?”

“多吉,我的好兄弟啊!你可要等着我啊!”

喊完这一句,他就晕过去了。

这时,东方那片天空中闪闪烁烁的红光又爆发了一次,大片的红焰漫卷着,升上天顶。人们的脸被远处的火光照亮,而地上,仍是失去光泽后仿佛一切都被焚烧,只剩下灰烬般的月色倾洒在万物之上。

第六节

第二天,格桑旺堆才在公社卫生院的病chuáng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脑子里空空如也。

只看见头顶上倒挂着的玻璃瓶里的药水,从一根管子里点点滴下,流进了自己的身体。这可是比巫术更不可思议的法子。流进身体的药水清冽而冰凉,他想,是这冰凉让他清醒过来。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活过来了。他让自己发出了声音,这一次,是人的叹息,而不是野物的叫声。

看护他的人是他的侄子,招到公社来到护林员已经两年多了。他父亲给他的名字是罗吾江村,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很多汉人开始更改自己的名字,他也把名字改成了汉人的名字:罗卫东。

罗卫东俯下身子问他:“叔叔你醒了?”

格桑旺堆笑了:“我没有醒吗?”他还伸了伸不插胶管的那只胳膊,感到突然消失的力量正在回到自己的身体。

“我是说你肯定是真正清醒了吗?”侄子的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格桑旺堆想,可怜的侄子为自己操心了:“好侄子,放心吧,我好了。”

侄子的表情变得庄重严肃了:“听说,你看见多吉了?”

“我看见了,可他们都说没有看见!你有他的消息吗?”

“叔叔,领导吩咐了,等你一清醒,他们就要找你问话。”

“是老魏吗?不问话他也会来看我。”

侄子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又走回来,兴奋地说:“我进专案组了!”

“什么?”

罗卫东什么也没有说。

格桑旺堆当然不晓得,老魏已经被打倒了。罗卫东出去搬来两把椅子摆上,然后,两个一脸严肃的公安就进来了。两个人坐下来,一个人打开本子,拧开笔帽,说:“可以了。”

另一个便架起了二郎腿:“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机村大队的大队……”

“问你叫什么名字!”

“格桑旺堆。”共产党的工作gān部,对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两个人却不是这样,想必是他们不晓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机村大队……”

“这个我们知道!问你什么回答什么!”

“你生的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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