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机村传说_阿来【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中邪。”

“胡说,是癫痫!你不是大队长,不是共产党员吗?怎么相信封建迷信?”

“我……”

“昨天,你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昨天?对了,昨天,肯定有什么地方的森林着火了,机村都能看见火光,还有很大的烟。”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中……,不对不对,我生你们说的那个病了。”

“癫痫!还有呢?”

“还有,还有,没有了。”

“有!”

“我不敢说?”

公安脸上立即显出了捕获到重大成果的喜悦,那个人他俯下身子,语调也变得亲切柔和:“说吧,没关系,说出来。”

一直闷不语的罗卫东也面露喜色:“你说吧,叔叔。”

格桑旺堆伸伸脖子,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你们又要批评我,说我信封建迷信。我不该信封建迷信。”

“说吧,这次不批评。”

“我看见了一个游魂。”

“谁的游魂。”

“巫师多吉。”

“为什么你说是游魂?”

“他一晃眼就不在了,而且只有我这个病人看见。病人的阳气不旺,所以看得见,他们年轻人身体好,阳气旺,所以就看不见。”

“真的是多吉?”

“是我们村的多吉。请你告诉我,公安同志,你们是不是把他枪毙了?”

公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叫护士拔掉了输液管,说:“只好委屈你一下,跟我们到你看见他的地方走一趟!说说情况,回来再治病吧。我们保证把你的病治好。”

“可是他的病?”进了逃犯缉捕专案组的侄子还有些担心叔叔的身体。

“走资派都能推翻,这点小病治不好?”

格桑旺堆差不多从chuáng上一跃而起:“走,我跟你们去!”

两个严肃的公安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吉普车顺着昨天晚上的来路摇摇晃晃地开去了。格桑旺堆一想起多吉,又变得忧心忡忡了:“同志,多吉是不是死了?”

对方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们把他,毙了?”

“你说呢?”

“他有罪,搞封建迷信,但他搞封建迷信是为集体好。”

这个公安是一个容易上火的人,这不,一句话不对,他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你这是什么话!你还像一个共产党员吗?替纵火犯说话!告诉你,他跑了。要是真把他毙了,他还能跑吗?才判了他六年,他还跑,这样的人不该枪毙吗?”

被训得这么厉害,格桑旺堆一点都没有生气,他倚靠在软软的座椅上,长出了一口气,说:“该杀,该杀。”

他使了一个小小的计谋,喊停车的地方,并不是在昨晚看到多吉那个地方。但跟昨晚那地方非常相似,也是一块草地,一面临近奔流的溪水,三面环绕着高大挺拔的栎树与桦树的混生林地。

吉普车轰鸣着,闯过清浅溪流,开上了那片林间草地。

一回到山野,格桑旺堆身上便充满了活力。他眼前又出现了多吉和他忠诚的毛驴站在草地中央,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原来,那不是鬼魂,他从监狱里逃回机村来了。他站在草地中央,跺跺脚,十分肯定地说:“我看见他就站在这里!”

但是,这松软的草地上,除了倒伏下去的去年枯草,和从枯草下冒出头的今年的青草芽,没有任何人践踏过的痕迹。

两个公安四周转了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形迹。

格桑旺堆看着他们困惑不解的眼光,用脚使劲跺跺草地,草地随之陷下去一点。但当他抬起脚来,草地就慢慢反弹回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公安自己也用力跺了跺,草地照样陷下去,又反弹回来。

他们又坐上吉普车,车子朝着来路开去。这时,迎面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云耸立在面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说:“这么大的烟,该要多大的火啊!”

专案组的人都不说话。

“要烧燃了真正的森林才会有这么大的火。”

他们还是不说话。

格桑旺堆也想住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们烧荒也会有好大的烟,但风一chuī,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其实想说,多吉没死,我太高兴了,多吉悄悄回来了,让我看见,我太高兴了。

但他只是说:“我们烧荒都是冬天刚到的时候,这个季节,把一片片森林隔开的冰雪化了,烧起来就止不住了。所以,我们只在冬天烧荒。”

“你的话也太多了。国家的森林烧了你很高兴吗?”

这句话把格桑旺堆问住了,他惭愧地低下头。只要烧的是森林,不管它是不是国家的,他都不会高兴。森林一烧,百shòu与众禽都失了家园,欢舞的火神用它宽大的火焰大氅轻轻一卷,一个兴旺的村庄就会消失不见,大火过后,泉眼会gān涸,大风会没遮没拦,使所有的日子尘沙蔽天。

“有没有人去扑灭那大火。”格桑旺堆还想起来,离开公社的时候,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会,听人在高音喇叭里讲话,于是他又问,“那么开会的人,他们没有看到大火燃起来了吗?”

“那是国家的事情,国家的事情要你来操心?”

“你们呢?你们也没有看见?”

“我们的任务是抓那个逃犯。”他们的脸又沉了下来。

格桑旺堆不想再说什么了。

多吉不就是放了一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火吗?他们都这样不依不饶,为什么对正熊熊燃烧的大火却视而不见?

他打了一个冷战,好像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结局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好像看到了机村遭受覆灭的命运。无论如何他也不肯随车回去治病了。他要回到村里,做好迎接大火的准备。他是这个村的大队长,如果这个劫难一定要来的话,那他就要和全村的人共渡难关。

公安把车停下,说:“这会儿看你,又像个有觉悟的共产党员了。”

qiáng劲的风从东边的河口chuī来,风中带着浓重的烟火味道。黑色的云头再次高涨。早先黯淡下去的红光,这时又抽动着,升上了天边。格桑旺堆说:“天哪,灾祸降临了。”

说远,转身便往回机村的路上去了。

他不想回头,但不回头也知道,背后,黑烟要遮蔽天空,火焰在狞笑着升腾,现在,连周围的空气都在为远处火焰的升腾与抽动在轻轻颤抖了。

他猛走一阵,毕竟是刚刚走下病chuáng,那股气一过去,他的腿又软了下来。这个人,一有病苦,就自怨自艾。这不,他刚一想到双腿发软是因为刚刚离开病chuáng,便叹息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

后来,他想这是天意。

溪流对面,正是昨天夜里多吉与他的驴出现的那片草地。一个好猎人,熟悉山野里每一个地方。山野里有很多相像的草地,只有这一块,靠着溪流有一眼温泉。因为温泉常常淹在溪水下面,很少有人知道。但林子里的鹿都知道这个地方,它们受了伤,就会来到这里,它们知道温泉里的硫磺会杀死细菌,治好伤口。

格桑旺堆笑了,看来,多吉这个家伙也知道这个地方。那么,他也受伤了,不然,他从监狱里逃出来,gān嘛不先回村里,却到了这个地方?想到多吉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村子,只有一头驴跑去接他,格桑旺堆的泪水就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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