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机村传说_阿来【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来



他想,那我就拼命忍住吧。果然就忍住了。

车队又拉响警报,上路了。在下一个镇子,等警报声安静下来,尿意又来了。多吉又说:“我要尿尿。”

这次,人家只是白了他一眼,懒得再回答他了。

车队又呜呜哇哇往前开了。多吉突然想到,这样忍下去,也许到真正枪毙他们的时候,子弹穿进头颅的那一瞬间,意识一松,肯定要尿在裤子里。这样,在他身后,人们仍然会说他是一个胆小鬼,这消息肯定还会传回机村,那么,他这一世的骄傲就彻底毁掉了。

所以,他一路都在说我要尿尿,我要尿尿。尿得gāngān净净的,就可以体面地上路了。开始他低声垦求,后来,他便愤怒地大声吼叫了。车队停下来。一大团布塞进了他的嘴里。他就拼命挣扎,用头去撞人,撞车。结果,他被人一脚从车上踹了下去:“你尿吧!”

但他的双手被紧缚在背上,他无法把袍子撩起来,也无法把裤子解开。

“怎么,难道要老子替你把xx巴掏出来?”

他嘴里呜呜有声,拼命点头。这么一折腾,他真是有些憋不住了。

那些人也被这漫长的,无人围观的游行弄得有些疲惫了,正好拿他醒醒神。他被揪着领口推到公路边的悬崖上,下面二三十米深的地方,是流畅自如的河水,翻腾着雪白的làng花。一个人把他往前猛一推,他一下双脚悬空,惊叫出声。人家又把他拉了回来。

惊魂甫定的他,听到这些人说:“这下尿出来了!”然后是轰轰然一阵大笑,盖过了河水的咆哮。

多吉脑子里也是轰然一声,暖乎乎的尿正在裤子里流淌,而且,他止不住那带着快感的姿意流淌。

他怒吼一声,嘴里的布团都给喷吐出来了。这巨shòu一般的咆哮把这些人都惊呆了。然后,多吉回头看了这些人一眼,纵身一跃,身体便在河风中飞起来,他感到沉重的肉身变得轻盈了,那làng花飞溅的河水带着久违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等那些人明白过来,多吉已经纵身跳下了悬崖,消失在河水中了。他们一齐对着河水开枪,密集的枪声过后,河水依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翻涌着雪白的làng花。

多吉在河里消失了。

有人抬手看了看表,时间是上午十点半。

这也是机村大火燃起来的第一天。

第五节

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让索波和央金这批年轻人非常气愤的事情也值得一说。

大队长格桑旺堆病了。他发病时正是做饭前祷告的时候。

饭前祷告是一件很古老的习惯。

因此祷告也是一个很古老的词,只是在这个新时代里,这个古老的词里装上了全新的意思。

这时祷告的意思,已经不是感谢上天与佛祖的庇佑了。本来,村里每一家火塘上首,都有一个神龛,里面通常供有一尊佛像,一两本写着日常祈祷词的经书,有时还会摆着些需要神力加持的草药。当然,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这些神龛都空了好些年了。但人们过了太久有神灵的日子,上头发动大家破除封建迷信时,很多人只是搬掉了龛里的菩萨,但龛还留在那里。这就像什么力量把你心里的东西拿掉了,并不能把装过这些东西的心也拿掉一样。人们看着这龛就像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心一样,所以,总是盼着有什么东西来把这空着的地方填上。

人们这一等,就是好些年。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空了许多的神龛便有了新的内容与形式。

神龛两边是写在红纸上的祝颂词。左边: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右边:林副统帅身体健康。中间,是一尊石膏塑成的毛主席像。上面还抽人去公社集训,学回来一套新的祈祷仪式。

仪式开始时,家庭成员分列在火塘两边,手里摇晃着毛主席的小红书。程序第一项,唱歌:“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等等,等等。程序第二项,诵读小红书,机村人大多不识字,但年轻人记性好,便把背得的段子领着全家人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老年人不会汉话,只好舌头僵硬呜噜呜噜跟着念:“革、命,不是……吃饭!”

或者:“革命……是……请客……”

程序第三项,齐诵神龛对联上的话,还是年轻人领:“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摇动小红书,合:“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摇动小红书,合:“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最后,小红书放回神龛上,喝稀汤的嘘嘘声,筷子叩啄碗边的叮叮声便响成一片。

大队长格桑旺堆就在这时犯病了。先是面孔扭曲,接着手,脚抽搐,然后,他蜷曲着身子倒在地上,翻着白眼,牙齿得得作响。

在机村人的经验中,这是典型的中邪的症状。赤脚医生玉珍给他吃了两颗白色的药片,但他还是抽搐不已。玉珍又给他吃了一颗huáng色的药片,还是没有效果。新方法没有效果,就只能允许老方法出场了。这就像没有新办法解决牧场荒芜的问题,只好让巫师出来呼神唤风,用老办法烧荒。

老办法其实也是改良主义的。

格桑旺堆被扶坐起来,主席小红书当经书放上头顶,柏树枝的薰烟中,又投入了没药、藏红花和醒脑的鼻烟末,然后,从红经书上撕下带字的一页,烧成灰调了酒,灌进了病人的嘴巴。格桑旺堆猛烈地打了几个喷嚏,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停止了抽搐。

这是暂时的缓解之计,根本之道还是要送到公社卫生院去打针吃药。马牵来了,但筋疲力尽的大队长根本坐不稳当。月光凉沁沁地从天上流泻下来。格桑旺堆软软地像一只空口袋一样,从马背上倒下来。

清浅溪水一样的月光泻了满地,他就躺在这凉沁沁地月光里,嘴里呜噜呜噜地,一半是呻吟,一半是哭诉:“哎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格桑旺堆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软弱的人。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机村人才拥护他当机村的领头人。他是一个软弱的人,所以,一点点病痛会让他装出十分的痛苦模样,更不要说现在本已病到八九分的时候了。只要有力气,他就会一点都不惜力地大声呻吟,把自己的痛苦告知世人。眼下,大家倒真担心他这么叫唤会用尽了对付病痛的力气。于是,他的妻子俯下身子,亲吻他的手,她的女儿也俯下他的身子,亲吻他的额头。这个人很不男子汉的地方就是痛苦的时候就需要这样的安抚。

他终于安静下来了,脸色苍白,眼神无助而绝望。

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痛,”

他说痛不是感觉,而像是说一个名字,“痛,它在走,这里这里,这里,这里。”他的手指着自己一个又一个关节,一会儿脚踝,一会儿是脖子,再一下,又到了手腕。好像那痛是一只活蹦乱跳的jīng灵。

猛一下,他握住了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这里!”

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气,“我捉住它了!”

有人忍俊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人们把他扶上了担架,抬起来,往河口敞开的方向,公社所在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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