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六岁。
阿爸下田前把在河边捉鱼的顽皮芳女揪回家,叫她认字。
一知半解念口簧般: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芳女活泼好奇,自小像个男仔头,伙同村童不是跑山爬树,便是偷摘荔枝龙眼,她不爱吃芒果,否则无一幸免。由西村玩乐到东村,当年水浅,可涉水踩石头过河。把阿爸阿妈气个半死。
「生个女儿却像儿子?不能继后香灯,有什么用?」
「……」
「你的肚皮得争争气气,怀上个『慈菰椗』!」
「……」
生不出儿子来,是女人的遗憾。努力造人成为阿妈的重责。
日子过去。
岁月悄然无声,但灾难防不胜防。
记得那一年打大风,倾盆大雨下了十几天,如子弹如皮鞭,狠狠抽打农村。铺天盖地的雨不但清洗两村菜田,急流还把一道小河冲击得如崩裂的缺口,水位高涌,破坏河边的房子。两村生生隔阻难通。无家可归的村民都挤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去,狂风bào雨仍是骇人,有死有伤。
待得风靖雨停,两村满目疮痍苦待收拾。秀芳的阿妈也因这场灾祸小产了。大夫渡河来时已晚了。
「阿嫂从此不能生育……」大夫告诉叶村长这个噩耗。
那已是七十多年的前尘往事——但白发苍苍的叶婆婆永远记得她阿爸那绝望的表情。
七十二年前。
奇怪,叶婆婆的记忆忽地清灵,一切历历在目。
此时病房的门开了,阿丽冲进来,一边问:
「阿妈阿妈,你怎么了?」
她还一个劲儿安慰老人:
「我们坚持不迁不拆,同政府抗议,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力争取。阿妈你别想太多,jiāo给我们几姊妹吧——」
谁说女儿没用?五个女儿就是心肝宝贝,为她的晚景奔忙。
但所有人都料不到,叶婆婆多日无语,一开口,竟道:
「拆吧,让他们拆吧!」
她的语气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反而非常通透:
「早就应该拆了——」
女儿们面面相觑:
「阿妈是不是失心疯?jīng神分裂?老人痴呆?为什么一下子变了另一个人?」
叶婆婆忽地对着大家身后的空气长叹一声:
「唉,健仔,对不起,我们全家欠你!」
「健仔?健仔是谁?」
老人诡异的眼神转向她们几姊妹,叮嘱:
「拆屋拆墙拆田拆路,拆吧——一定一定要拆桥——」
「桥?」
「就是两村中间的『彩带桥』。」
「阿妈,那桥早就废了。」
「必须要拆!」叶婆婆拼尽全力凄厉一喊。大伙吓了一跳。
更受惊的,是老人挣扎着地,无故下跪,喃喃:
「健仔,芳女给你叩个响头……」
几个女儿慌了,马上合力把叶婆婆扶起:
「阿妈,你说什么?给谁叩响头?」
二姐已把医生喊来,也顾不得礼貌:
「医生医生,我妈是不是疯了?——抑或,回光返照?」
说着,急得哭了。
把老人安顿在chuáng上。医生检验一下,叶婆婆还有点激动地喃喃自语:
「健仔,一定拆桥,一定!」
阿丽担忧:
「她明明坚持不迁不拆,明明情愿死也不走,忽然间那么反复……」
「对了。」大姐她们互问:「你们谁知道什么『健仔』?是亲戚?邻居?不会呀,我们从没听过,是阿妈以前认识的吧?」
给老人注she镇静剂,让她平伏、安睡。医生道:
「她身体没大碍,没生命危险,一下子激动,可能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又道:
「叶婆婆已近八十了,老年痴呆症的特征是,遥远回忆记得清楚,眼前的反而迷惘,甚至善忘,有些老人连天天回去的家也记不起,所以常迷路,我们也处理过。婆婆康复后,请你们带她去作些测验,看看老年痴呆症程度,再开药和防止恶化——不过这是医不好的,要有心理准备。」
「我们明白了。」
健仔是谁呢?
五姊妹来得晚,当然不知道——那是非常遥远的,七十二年前,某一个下午。
六岁的芳女一身泥污,跑回彩西村,她拎着一根竹枝,是忠仔他们帮手斩下来的。
「唉,以为做鱼竿可以钓鱼,不必用手捉,谁知仍是钓不到,气死人——」
推开门,话未了,只见两个陌生人:一个中年汉和一个男孩。芳女虽顽皮好动,此刻也停下来,咦?客人是谁?
「他是健仔。」
「健仔?」芳女问:「你叫什么名字?」
健仔没有回答。
他乖巧聪明,但明白自己身世,特别懂事。
健仔不提姓——他是个孤儿,一场饥荒父母双亡。这回来到叶家,因为叶家阿爸把他买下来作养子。
自从得悉那回水灾河决惨剧,老婆小产并且从此不能生育,他虽然绝望但也面对现实。难道为此纳妾吗?就想到其它人也一样的作法,买个养子,不致身后萧条。说到底女大不中留。
只见阿爸把那中年汉拉过一旁耳语:
「肯定不是拐子佬的货?肯定没有手尾?」
「当然,叶村长有头有面有名有姓,怎会骗你?健仔是广州灾民,孤儿无主也无家可归,为求一碗热饭,不会偷走。」
二人瞅着这男孩品评。
「看来也老实。」
「这个价钱不贵,他阿姨托我找户人家,你当工人使唤,帮头帮尾,长大了有力气下田种菜,至紧要『有仔送终』!」
小孩容易熟落,已听得健仔在教芳女:
「一枝竹竿当然钓不到鱼,要用鱼钩的呀。」
「对,我真笨!」
「这里附近有鱼钩卖吗?」
「没有啊。」
「我们试用铁线自己做吧。」
「好呀好呀!」
中年汉见到形势大好,便道别:
「村长,满意了?」
「健仔,以后跟我姓叶好吗?」叶村长问:「就改叶子健吧。」
「好。」
健仔心知寄人篱下,如他乡下好多小孩一样,离乡别井改姓求存,养父养母对他好,别无所求。他知进退观脸色,芳女刁蛮贪玩,她是主,自己是客,这女孩笑起来特别可爱,迁就一下也无妨。
「健仔小芳女五个月,应是弟弟,不过他是男孩,也比芳女生性,以后就一起读书认字,以免到处乱跑,闯祸。」
芳女向他做了个鬼脸:
「我阿爸好恶死!」
健仔忍笑:
「哼!日后我更恶死,你因住!」
「才不怕啦!」
阿爸见顽皮女有人收服,老怀大慰。
「好了,别闹,快洗手吃jī屎果。」
「jī屎?」
芳女笑:
「是『清明仔』,用jī屎藤加糯米粉做的茶果,有豆沙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