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碧华

  黑遮住了红。

  小叶一怔,有点意外。

  再看,那黑眼睛仍在,似乎等着他。屏息静气。对峙着。

  一阵寒意,小叶陡地站起来,后退。仓卒间踢翻了一碗水。

  那碗水相当满,就放在门旁,踢翻湿了一地。连他的鞋袜也湿了。

  「莫名其妙!」

  小叶嘀咕。真没公德心。

  回家后倒头便睡。痛楚叫他忘了第一次与邻居的对望。

  大概十一点半,女友阿惠下班来看他,肚子也饿了,便下楼吃饭去。一边告诉她:

  「二楼的大门倒转了。」

  「也许里头住了个矮子,或者伤残人士,所以防盗眼才调低一点。什么『倒转』?」

  到了二楼,阿惠笑骂他:

  「根本很正常。是你自己病重,所以眼花!」

  仔细一瞧,如同所有大门般,没有异样。他自正常的防盗眼看进去,哪有一片红?一切恍如迷梦。

  「我没有眼花!」他qiáng调。

  「走吧,饿死了,吃饭最重要。」阿惠扯着他。

  翌日中午,小叶找着当日地产公司的经纪,假装着:

  「我有同事想租楼,这附近有同样的房子吗?像我的budget最好。」

  「你那间是特别便宜的了,其它都得贵上30%。」

  「三楼呢?我楼下那间——」

  「那间租不出。」

  「明明有人住呀。」

  「不会。」经纪斩钉截铁道:「已经空置近一年了。」

  「我自防盗眼望进去过——」

  「叶生对不起我约了客看楼,改日再谈。」

  经纪匆忙地跑掉。中止话题。

  小叶觉得事有跷蹊,心忖还有点时间,所以折返再看一次。

  跑上三楼梯间,忽见一个老婆婆,拿着一瓶水,注满门旁的碗。

  「阿婆!」他轻呼。

  老婆婆猛然吃惊,整个人弹跳一下。定过神来:

  「叫人大声一点——像个小孩,吓死人!」

  「你为什么加水在碗中?」

  「口渴就要喝水啦。」

  「谁口渴?」

  「总之有人要喝。」

  「——是——三楼的住客吗?」小叶问:「他们自己不会烧吗?」

  「你住几楼?」

  「我新搬来不久,住四楼。」

  「你住四楼当然没事。」阿婆道:「我住二楼就惨了!」

  「究竟三楼发生什么事?」

  三楼曾经火灾。

  为了生活,单亲家庭的妈妈要上班,把小孩锁在房子里。小孩自己煮饭,竟全屋烧着了。小孩也活活烧死了。消防员破门而入时,他的手抓着门把,变成焦炭。

  「几时的事?」

  「一年多以前了。」阿婆说:「业主把房子装修好再出租,没一个住客住得长——」

  小叶明白了。

  他明白那日自防盗眼望进去时,他见到什么。

  「唉,我住二楼。小孩晚晚大力跺足,天花板怪响,吵得睡不着。他说唇gān舌燥,全身发滚,好辛苦,好口渴——要喝水。」

  她沉吟:

  「总之两三天水一gān便跺足着我添。明明昨天早上才加满的,不知为什么,今早又在闹——原来水泼泻了,只好再加。」

  水,是小叶慌乱之际踢翻的。

  他心知肚明。

  门,一度「倒转」,方便困锁在内的小孩外望。他没有眼花。

  小叶终于也没有搬走。

  他住四楼,小孩矮小,骚扰不到他,只欺负楼下的阿婆。

  再者,为了便宜的租金,可省则省,他为何要làng费?

  比起失业、贫穷、病痛、朝不保夕的恐慌,小鬼算得上什么?自己饥渴时,谁来同情添一碗水一碗饭?人,还得靠自己。

  他比它qiáng多了。

  或者说,他已没资格选择怕不怕了。

  彩带桥

  2009年11月19日

  「我们一家在彩东村长大。我四十多了,我和四个姐姐也嫁人了,不过每年阿爸生忌死忌,还有过年过节,都会回村同阿妈吃饭,在老树下摆一张大枱,女婿外孙一大堆陪着阿妈……阿妈已经七十八,在西村出世,嫁到东村,生了五个女,没有仔,受了委屈,但阿爸没怪她,大屋是老人家一块一块砖头一根一根木条砌出来的,到今日仍很稳阵。阿妈不肯搬走,不肯跟我们出市区,她一心在村里终老,生在那儿死在那儿……谁知政府说收就收,忽然派人来贴纸,在墙壁上写编号写日子……阿妈伤心得晕倒……」

  记者访问彩东村一位老村民叶婆婆的女儿阿丽。一群手持「不迁不拆不走」标语纸牌请愿的村民,一字一泪。

  正如阿丽所言,政府为了高速铁路工程,便无情无义地把两条农村连根拔起。村民的血肉与土地相连,有些地主得到赔偿猪笼入水,当然欢天喜地,有些村民一辈子心血化为乌有,赔点钱又如何?

  愁云惨雾笼罩了彩东村和彩西村已有一段日子。

  村民接受各界访问,群起护村也有一段日子,为了这个卑微的愿望,说的不累听的亦累了。

  大势已去。

  但他们仍尽最后一分力——因为受不了故居被夷平之痛。老人如老树,无根便枯,何忍临老不得过世?

  阿丽qiáng调:

  「阿妈一听到『收地』两个字便心跳加速眼前一黑。现已昏迷入院多天,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政府是否赔我们一条命?——」

  正说得激动,手机响了。阿丽一听,连声道:

  「我马上来!我马上来!」

  是医院来的电话。

  记者只好找其它人访问吐心声。「顺其自然」?对很多世代养猪养jī种菜默默耕耘与世无争的村民而言,竟是奢望?

  阿丽飞车赶到医院,因为大姐和二姐告诉她:「阿妈醒来了。」

  七十八岁的叶秀芳婆婆,半昏半醒过了多天。医生知道她是彩东村村民,也明白老人伤心欲绝的前因后果,深表同情——根深柢固硬要迁拆移徙,不啻重创,甚至夺命。

  叶婆婆一直一言不发,只躺着唉声叹气,失神地望向虚空,她还以为自己死后也会埋在彩东村的。

  她生于彩西村。

  这两条小小农村一河相隔,原本没有名字也没有太多村民,三四十年代开始,陆续有不少内地移民来港,也有同乡落脚聚居。城市生活过不起,便在此养猪养jī,大多是种菜,自给自足,生活无忧。菜长好了割下推出市集售卖,人长大了却落地生根。

  彩东村和彩西村命名,还是出自叶秀芳阿爸的意思,他是第一代生活的人家,当时只得二、三十户,既无百年祠堂亦无乡亲父老,阿爸读过书识些字,不算「正式」村长,也是一位可以说事的户主,久而久之,便被目为村长了。

  那时,西边土地较肥沃,种出的菜甜。阿爸也肯教人施肥防虫方法,深得民心。

  他见一河两村,一东一西,而种植维生亦望收成青翠出彩,那个「彩」字好意头,大家十分赞同。一叫便叫了几十年,直到今天。

  秀芳一九三一年在村中出生。简陋的农村没学堂也无私塾,阿爸不想女儿目不识丁,便着她学《三字经》、《增广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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