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 作者:无敌国外患者【完结】(49)

2019-06-16  作者|标签:无敌国外患者

  但他来了。

  单枪匹马。

  顾文章一人,兵临城下。

  他说:“顾某此来,意在陈罪。”

  “昔我大羌太祖武烈皇帝,亲厘七十四条铁律,树碑于官学,申说于市井,必不令直枉,令曲纵。顾某每每思及,惭愧无地。”

  天风浩荡,他刀柄红缨猎猎如活火。语声遥隔朔风,却字字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顾某自知必死。唯请于京兆府前,自陈三大罪,陈毕,恭听钧裁!”

  悉罗桓使个眼色,弓手齐齐张弓,却被京兆尹出声打断:

  “统领且慢!此子搬出太祖皇帝压阵,就此s_h_è 杀,怕是会落人话柄。”

  悉罗桓脸色变了变,继而强笑附和:“也是。”他抬手示意身后士卒不要放箭,沉声道:

  “让他说!”

  数百道目光投向城下。

  那人微微抬脸,竟露出几丝恍惚神色。

  又是一个黄昏啊。

  讹了太常寺一大笔钱那天,小莫、大熊和明秀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盘算着怎么花;他竖起耳朵听着,心里极自豪,却装作不在意地靠门边抽烟。那天暮光脉脉,顾文章以为日子还长,但一眨眼,就已换了个黄昏。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那一眨里,就消受尽了这辈子的好时光。

  此后见朱皆似血。

  顾文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无悲无喜。

  他提气扬声,如金石相振,朗朗响彻:

  “罪一,玩忽职守。”

  “先皇驾崩前夜,有贼入宫投毒,鸩杀先皇。顾某抓错了人,是为渎职。”

  片刻的寂静。

  随即如熔铁投水,举城皆沸!

  嘈杂声几乎把京兆府掀翻,全府上下,骇然色变!他说什么?先皇是被毒死的?那端王府以通天手腕坐实的铁案,在他们眼皮底下活生生烧死的僧人,算什么?金口玉言,白纸黑字,锦衣佩刀的王府侍卫,纷飞海青下肃然低眉,都是假的?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定然是这个逃犯受人指使,造谣污蔑王府,定然是新帝登基的节骨眼上,有心人谋逆作乱!

  可万一……万一,他说的是真相呢?

  那迄今为止的所有断言,所有惩罚、罪孽,愤怒和仇恨,恐怕都要轰然推翻!

  京兆府一片哗然,悉罗桓面色铁青,城下人不动如磐。

  “罪二,窝藏逃犯。”

  “家兄奉王命刺杀国师,事毕投我,顾某知而不报,是为包庇。”

  一个字,砸一个坑。

  竭力掩盖的,恶臭不堪的脓疮,终于大白于天下。

  大小官吏议论纷纷,目光针扎一样刺着悉罗桓后背。

  城下围观者黑压压聚了一片,望之心惊。

  以及那个人。

  斜晖泼红,顾文章负手扬眉,半边衣袍艳如浴血。

  一切威逼利诱都无效。

  他死志已存。

  高傲惯了的端王府三千禁卫统领终于意识到,事情闹大了。

  悉罗桓的手心s-hi冷。他强定了定心神,提气喝道:“玄猇卫左哨三十六人,出列!”

  甲胄窸窣,三十六名黑甲军向前跨出一步。

  “甲伍,飞报王府驰援!乙伍、丙伍,见民作乱者,格杀勿论!余下四伍,哨长领下去疏散,京兆府前不允许任何人逗留!”

  左哨轰然应诺。

  悉罗桓摆手,黑甲军领命出城,兜头撞上一骑。那骑手作王府禁卫打扮,急急翻身下马,嘶声道:“统领!”

  悉罗桓心一沉,不自觉攥紧了拳。

  骑手声音几乎将喉咙撕裂:“统领!巡卫来报,安福门已陷!”

  安、安福门?!悉罗桓脑子轰一声响,脸刷地白了,踉跄扑到城墙前。只有一里多地,安福门距此,只有一里多!

  乱哄哄嘈杂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京兆府寂静若死。

  不需要问是何人作乱了。

  他看见,人潮如铅水,自东顺斜街滚滚压来。

  来传话的探子只快了一步。

  这意味着,安福门的守卫几乎没有发起任何抵抗。

  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但亲眼见到这些人之后,谁都不会感到奇怪。

  数人在前为引,千余白衣士子聚如沉云,肃然走向嵯峨京兆府。

  没有怒吼叱骂,没有混乱嘈杂,没有轰沸如雷。

  上千人,竟无一丝杂音。

  当年大败于缙后,大羌重金赎回将士遗骨,葬于邝山。贞人身披彩绦兽皮,脸扣恶鬼面具,以羽旌洒酒,祭天招魂;神台下万民长跪,百官默祷。他们脸上,也是一样的肃穆神情。

  今亦国难。

  士人皆衣缟素,是为大羌招魂。

  城下,顾文章冷冷抬眼。

  他身后,八方云聚,万里长天如燃。

  冷汗洇s-hi了悉罗桓的贴身衣物。

  这是他此生面临的最大危机。

  所有人都看着他。或慌乱,或逼视,或嘲弄,或仇恨。

  拖不下去了。在收到王府指示之前,他必须撑过眼前这一关。

  这位二十出头就爬上禁军头子的位置,心机手腕都是一等一的大统领,双手撑在城墙上,借以止住颤抖。沉默良久,悉罗桓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玄猇卫左哨全员,回城。”

  “弓手,张弓。”

  将官迟疑着看了他一眼,小声道:“统领……”

  悉罗桓劈头一声暴喝:“张弓!”

  三十六把角端弓齐张,森冷箭簇直指顾文章。悉罗桓却不看城下。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京兆尹,盯着京兆府上下官员,那眼神看得他们直发毛。

  “大人,您信此人所说吗?”

  京兆尹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他搬太祖皇帝压我,行!我让他说!他调举城士人造势,好,我受着!”悉罗桓脸一沉,骤然拔高音量,“但有一样,血口喷人,我悉罗桓不答应!”

  他猝然转身,厉声道:“先皇驾崩前,奉王命入宫者,正是在下!”

  身后传来压抑的惊呼声,连京兆尹都不由变色——不惜自曝来证明清白,悉罗桓显然已被逼到绝路!

  “鸩杀先皇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他死死盯着顾文章,牙关紧咬,几乎要恨出血来:“傩神垂鉴,我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恶意中伤者,我虽力孤,必s_h_è 杀汝!”

  “几千双眼睛看着,顾文章,你可敢与我对质?”

  “可敢与我对质?!”

  长旗劈啪作响。顾文章没说话。

  良久,他才慢慢开口:“悉罗大人要证据。”

  “不错。”

  顾文章笑了笑。

  “好。”

  他打了个响指。

  “求仁得仁。”

  他身后,娃娃脸的青年出列,身后跟着一个戴着脚镣的矮胖老妇。

  “东宫r-u母吴氏,坐投毒谋反,现已带到!”

  悉罗桓瞳孔猝然收缩!

  束着白发的男人出列,声音低沉:“Cao民吴钩,奉端王之命刺杀国师,手书牙牌俱在。”

  当啷一声,端王府御制的牙牌掷在地上,白得刺眼。

  城上喧哗声再起,任如何喊“肃静”也制止不住。亲兵眼看场面无法收拾,急得满头大汗:“统领!那妇人牙牌定然是假冒,不能就这么认了啊!”

  悉罗桓脸上忽红忽白,嘴唇不住颤抖。“是真的。”他喃喃道,“是真的。”

  京兆府一片混乱,顾文章神色却殊无欢欣。

  还有第三大罪未陈。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一字一顿道:

  “罪三,来迟。”

  顾文章听到背后滞涩的咯吱声。像推一架空磨,粗砺厚石相碾,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是烈日轮转的声响。

  永恒转动的猩红巨轮,自东极至西荒,沉重地、轰隆隆地滚过天域,流泻下如注的血和火。

  它向西跌堕。

  以京兆府为轴,整条地脉被拉引而起,如同兽类拱起脊背。檐角屋脊装饰的狻猊、狎鱼、獬豸、斗牛、行什都被震落,地肤寸寸龟裂,露出肌理血r_ou_。地脉里殷红的、呼啸的、奔涌的,随百川东入海的,从腔子里喷溅在热土上的,擦不去洗不净冲刷不掉的,是血、血、血!

  如穷海动。

  如大潮兴。

  我没忘。

  顾文章说,我没忘。

  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

  该想起来了。

  “十七天前,这里烧过一场大火。昭明寺十四位僧人,自焚于此。”

  “他们无罪,但自愿顶罪。为了胡汉止戈,大乱得弥,他们甘以身殉。遗骨前,观者如云,欢声雷动。”

  顾文章目光沉沉,逼视周遭:“他们值吗?”

  “八天前,左君就义。尸身面目焦烂,体无完肤。他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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