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 作者:无敌国外患者【完结】(48)

2019-06-16  作者|标签:无敌国外患者

  只要阖眼,幻象就如附骨之疽般层叠涌现。当年青衫洗旧,笑睨诸侯,一篇《景云赋》名动京华。圣上来寻时,支颐醉卧长堤,笑言要贵妃折支花儿簪鬓的风流少年是他;善作青白眼,嬉笑怒骂针针见血,拐着弯儿挖苦朝上诸公的狷介狂生是他;觍着脸索贿吃请喝花酒,关键时刻丢下学生跳窗而逃的油滑官僚也是他。现在用酒精麻醉灵魂自我毁灭,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儿,还是他。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门窗大敞,惊风入户,杂着泥沙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往下砸。雷鸣动如战鼓,隐有金石之声,恍惚间又是两军阵前,铁马金戈,漫天黄沙。五年前……五年前!

  “五年前,大羌惨败于缙。”宋小书佝偻的背绷紧,他的声音在极力克制,“我起Cao了降书。”

  “他们派了个亲王过来,知道我俩在哪谈的吗?你猜不着。”宋小书难看地笑了笑,“在床上。”

  “头一天,那边的刺客在我头上劈了两寸长的血口子。老夫头壳硬,没死,我说给我连着床抬去谈判桌前。我一刻都等不了,就用这道疤跟他们磨,一分钱一分钱,一寸地一寸地,慢慢磨。最后,”宋小书抬起手,比划了三根手指,“硬是让我砍掉了三十万两赔款。”

  “你要知道,对面那是什么人啊。完全没打算给你谈的余地,一张合约拍在面前,接受就接受,不接受就轰了邺城。对着这么群土匪,我砍掉了三分之一的赔款。自那以后我落了个偏头痛的毛病,有时候疼得觉都睡不了,发作起来跟冰锥往你头皮里钻一样,就那么疼。”

  宋小书咧开嘴,惨笑:“小杨啊,可我落着什么好了吗?”

  铺天盖地的,只有唾弃和辱骂。

  那份割地赔款,屈辱到极点的合约,出自你宋小书的笔下啊。

  你在缙人面前低三下四,谄媚得像条狗啊。

  你是卖国贼啊。

  沸腾民怨倾江倒海而来,瞬间席卷吞噬了宋小书。臭j-i蛋砸在脸上,粘稠恶臭的液体顺着头发往下流。女人行经用过的布条丢在身上,一道刺目的暗红。背后飞来一根木木奉,毫不留情地重重打在背上。成群结队的民众封住路,威胁要把卖国贼的脑袋割下来。上司劝他,你机灵点,躲一躲,别跟他们硬碰硬了。

  宋小书毫不领情:“这是我大羌的土地,宋某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躲!”天子的威严压不服他,缙人的权势吓不倒他,他宋小书生来不知怕字怎么写。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脊骨被打伤了,痛得直不起腰,污物黏在脸上身上,宋小书却昂着头,任恶意的目光洗礼。

  他要让自己看清楚,他的同胞如何扬起剔骨刀,劈裂他的胸膛。无数个渺小的人聚在一起,无数个意见汇流成汹涌的众意,集体的洪流让人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强大到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忍不住去审判,去惩罚,他们造神有多热忱,撕碎英雄就有多残酷。

  泛滥的洪水暴涌向宋小书,他们冲垮任何阻碍。污言秽语,信口造谣,挥起的棍木奉和刀,小孩子眼中雪亮的恨意。利刃凌迟,一刀一刀剜下宋小书的r_ou_,胸中跳动燃烧的那团火也终于熄灭。

  将军百战身名裂。

  宋小书突然觉得好笑。原来我委曲求全、尽心竭力,拼死也要保护的,是这些人啊。

  沉夜,烈风,两鬓霜。今日杨花似雪,当年雪似杨花。

  “老夫二十岁时,也同你一般。”呼出的冷雾飘远,仿佛那些年少激扬都在这一叹里了。宋小书举杯,送客。“宋某头壳再硬,也撞怕了南墙。”

  “……请回吧。”

  杨谏山不动。夜僵冷如铁。

  “老师,你心凉了。”

  “是。”

  “怕了。”

  “是。”

  “斗不起了。”

  “是。”

  “那你告诉我——”杨谏山猝然起身,逼视着宋小书,他的目光烧灼如电,“三年前你为何拟那道考题?”

  烈风骤起,扯得宽袍大袖几欲飞绽,杨谏山目眦欲裂,一字字从齿缝碾出:“邦有道,如矢。”

  “邦无道,如矢!”

  那一刻,四海云沉,天压三寸。风雷鼓震,疾雨落如走马,千年前那一箭刺穿青史沉埋,破空撞来。多少河山倾覆,多少黍离之悲,多少孤臣泣血,埋骨青山,多少掩袖工馋,弹冠相庆。多少耿耿傲骨被折断被砸碎,行尸走r_ou_般苟活,多少燃尽骨血者被理想背弃,于垂暮之时痛悔虚度华年,多少怀疑、愤懑、心灰意冷,都在这劈海裂空的一箭下寸寸化为齑粉。

  热血难凉。

  纵使天要覆我,地要埋我,神降休祲,人言毁誉,我不改、不悔、不转!

  邦无道,亦如矢!

  杨谏山两袖相振,轰然跪地,如玉山崩摧:“顾校尉已先举火,我等亦欲起事。出师无檄,请先生提笔!”

  话音刚落,另一人负手而入,朗声笑道:“再加一个!”

  厚重雨披解下,露出极漂亮一张少年面孔。高欢一揖及地:“云家三千门客愿俱往。请先生提笔!”

  “顾某一介武夫,交结些贩夫走卒之流,总也能充个数。”高而瘦的男人大步进门,单膝跪下,沉声道,“请先生提笔!”

  宋小书扬眉。因衰老而耷拉的眼皮底下,目光锋锐如芒,从三人面上一一扫过:“一直在外头候着。”

  他咳嗽着,有些费力地站起来,背竟然难得地挺直了。长衫落拓,意气飞扬,依稀还是旧时光景,“你天家规矩,请人写字,竟是连纸笔都不备的?”

  高欢道:“先生要什么纸?”

  “大纸。”宋小书瞧都不瞧他一眼,傲然道,“尺寸之地,也放得下老夫的文章么?”

  高欢备纸。

  ?山清和斋软宣三丈,宋小书道:“窄!”

  冀州贡缂冰丝软云绡一匹,宋小书道:“窄!”

  夔龙纹对开万寿紫檀长屏一扇,宋小书还道:“窄!”

  高欢沉吟片刻,唤来近从,附耳吩咐几句。近从听毕腿一软,骇得面色大变:“这……如何使得?”

  他只一摆手:“无妨,我担着。”

  漫天下再找不出比这更合用的一张纸。往前数五百年,无人供得起;往后数五百年,无人敢挥毫!

  红绸披覆,百人护送,鸣锣开道。即使是一个小小力卒,也知道自己将见证传奇。

  高欢道:“这张纸,可还够大么?”

  宋小书拊掌大笑。拔地参天,十余丈浩荡荡云海潮生,没人不认得。

  高欢竟凿来了国舅府正门前的影壁!

  冷电豁开一线天,黑茫茫九州瞬间白亮如昼,天地间只有一狂生。左手抱酒坛仰头痛饮,右手巨笔如椽,宋小书俯地而写,那人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大开大阖,如歌如哭。满壁风动,龙象俱舞,冷亮雨箭跨三十三重天倾注而来,于石壁倒溅点点白痕,仿佛长天骤雨,竟为这一人回流!

  最后一字毕。血从宋小书口鼻不住涌出,他却拭也不拭,神情自若。

  “小子,老夫平生最得意者,当数二十八年前那篇景云赋。”

  宋小书闭目,投笔:“此篇犹过之!”

  诸天雷震。

  世间再无宋小书。

第四十四章 。

  巍巍京兆府。暮色四合,鼓声遥递如咽。

  已届宵禁时分,路上行人渐稀。偶尔有经过的,也是目不斜视,行色匆匆。

  只有一人,半跪在府前空地上,结着薄茧的指腹摩挲冷森森青砖。连日暴雨洗得干净,地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消失了。

  莽莽大雪,烧得噼啪作响的人骨,狠绝惊艳的一记大斜劈,那些沉埋孤愤,痛彻心扉,如水消融于水。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风还是一样地吹。

  “哎!那边的,干什么的你?”

  戍卫注意到这个怪人,骂骂咧咧往外赶,那男人不动。

  他有些突兀地问了一句:“你还记得吗。”

  “十七天前,这里烧过一场大火,还记得吗。”

  戍卫抬脚就要踢,喝道:“神神叨叨的,你走不走?快滚!”

  男人默然片刻,缓缓站起身。守卫这才发现他很高,让人不得不仰视,腰间一把无鞘刀,刃薄如纸。

  他说:“顾某来自首。”

  戍卫上下打量他几眼,“你犯什么事了?”

  “怎么,全城通缉,竟不知我犯何罪么?”男人负手,双目微阖,淡淡道:“去跟你顶头上司说——”

  “某乃前禁军执戟校尉顾文章。”

  风沙昏茫。

  举城尽铁甲。

  王府禁军玄猇卫一百零八人出调,骠骑劲弩,严阵以待。铁甲当中簇着两人,京兆府尹居左,右边人不披寸甲,一袭锦袍,眉宇间尽是傲岸。

  老熟人。

  “顾文章,你疯了。”六个字,铁一样硬梆梆砸下。

  悉罗桓冷冷审视这个旧日同僚。他毫不怀疑顾文章已经精神错乱了。当初左思存率百官硬磕端王府,吓得豪门闭户亲眷外逃,声势浩大如彼,最终也不过身败名裂,付诸流水;现在尘埃落定,新皇即将登基,你一个逃犯,一个蝼蚁,又撼动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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