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作者:井蓝【完结】(18)

2019-06-15  作者|标签:井蓝 强强 虐恋情深

顾声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一瞬间脸色灰败如死。

第16章 “新津口”

16.

江承仰起脖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青年的身体里退出来,摸了支烟点上,闭着眼睛回想刚才心里刹那间翻腾而起的、难以平复的酸胀与不可言描的餍足,好一会儿,才转过脸,给身边冷似的蜷起身的年轻人掖了掖被子。

“你说,你是何苦来?”江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青年露在被角外面的短发,似是喃喃自语,“你放软和点,做个笑脸说两句好听的,我什么不依你?这津州是我的,就是你的。”

他停了一会儿,没听到顾声吭声。江承知道他没睡着,年轻人单薄的身形包裹在江家定做的锦被里,像一片疲倦极了的羽毛轻轻地落在地上。

江承掐了烟,俯下身去搂他:“下午我去梨园了,你把鸿新班又捡起来了是吧?刘家大股东不是撤了吗?杜寒那的花费得把你的底给掏干净了——现在缺钱缺得紧吧?我入股,怎么样?班主你接着当,里头的事情我一概不c-h-a手,你也甭抛头露面的,旁边盯着就成,嗯?”

顾声微微动了一下,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江承刚有点压下去的火又有要窜上来的架势,他简直不知道顾声在执着些什么玩意,唱,也没不让他唱,主持戏社,也没不准他去,他都已经退让到这份上了,给他一点方便,顾声就不能稍微领下情?

“江承,”顾声轻声叫了他一声。江承刚打算要挟他明天就写字儿,一听这声整个都虚了下去,凑近了小声地问他:“什么?”

顾声背对着他,停了好一会儿,才又听到他说:“‘新津口’是什么?”

他这不问还好,一问差点把江承就地引爆:“cao了,在军部听这个东西,怎么回家也是这个东西,都他妈被日本人灌了迷魂药了吗?!”

江承捏着手里的烟盒“啪”地往床头柜上一抽,声音之响都不像是纸盒能发出来的,顾声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江承回过神,又有些愧疚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

“我不是……大爷的,”江承懊恼地顺了顺顾声的背,“我不是故意吓唬你,你别……我就是天天听这……”

“报上没写。”顾声打断他。

“切,报上哪能登这个。”江承一哂,见顾声罕见对他的事情表示出一点零星的兴趣,一时恨不能把他知道的全都拿出来献宝,“我早跟明章说过,跟日本人谈谈外贸就得了,别琢磨到津州的地盘上来办厂挖矿的,就不听!沈闻昌一死,那帮东洋鬼子简直就是逮着了空子不松口,张嘴就是城东原美租界外一整片,老子能答应才有鬼了!谈判还没谈一轮,半路给老子杀出个程咬金——敢情沈闻昌从关南赶过来之前,就已经和日本大将军井田签了保密同意书,要建什么‘新津口商贸共荣体’,就是搞经济控制资本输出那一手。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搞这些……cao了,反正这三天天天开会谈判开会谈判说这个,过几天还要再跟井田和幸见个面,娘的,我现在听到‘新津口’‘共荣体’几个字饭都能吐出来。”

他是不惮跟顾声大谈特谈这个的,除了顾声对时局和对他一视同仁地不感兴趣之外,就是他那生受了三天的怨气也得有个出口——暴力之外的出口,说起来竟一时刹不住口:“……不管他们想干什么,反正没安好心。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这几天日本人也都到津州来了,听说在哪落脚来着,好像就在租界外边一带欺男霸女呢吧……你在哪看见了么?”

“没。”顾声简单地回了一个字,又把自己往被子里裹了裹,像是要睡了。

“哦,”江承也没注意,骂了一顿也有了点困意,伸手去拉灯,“成吧,明儿个还得回去受罪呢,睡吧睡吧。”

如果熄灯的时候江承足够留意的话,他大概会在昏黄的床头灯熄灭的一瞬间,看到一点不同往常的东西。

透明的泪水从戏子苍白尖削的脸上滑下来,顺着他颀长柔和的脖颈淌向锁骨,而顾声此刻却是睁着眼的,那双眼里似有潋滟波光,此刻却带上了陌生而冷肃的冰凉,像是悲伤到了极致的空茫,藏起了某种汹涌如潮的东西。

津州近郊的凌晨行者寥寥,只有从南方长途而来的车辆偶尔穿过近郊的树林,透过薄雾的灯光在别苑厚重的深色窗帘上零星扫过,伴随着行车的呼啸渐渐远去。

顾声轻轻阖上眼,敛尽了眼底一片空荡。

.

农历十一月十五日转眼就到,明月大戏院打十一月初就把华夏戏校名角儿桂海生林兰芝和新立的连云社顾声一楼多高的巨幅海报挂了出来,从大下处到租界中心,横贯的一条路上到处是戏迷热议着新旧两大戏班的同台献艺,气氛随着十五日的临近被炒得愈来愈热,明月大戏院的戏票千金难求。到了十五日的下午,人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戏院门口等着入场,翘首盼着几个名动江北的大老板莅临尊驾。

顾声出道得晚,早先的名气其实和金腔武生桂海生花旦魁首林兰芝差了一截,这两位实打实跟柳眠是一个级别的名角儿,按往常的惯例,顾声在名气上显然被压一头,不足和这两位相提并论。

之所以这回戏院直接炒出了“同台献艺”“旗鼓相当”的名号,其一是华夏戏校号称新式戏班,一直以来与旧式戏班模式的鸿新班叫板,两大科班争斗时日已久,鸿新班解体,连云社承其衣钵,必然不能输这口气;其二鸿新班先前被爆出班主被扣,名旦刺客的传闻,名气已然压过华夏戏校,人们好奇心爆棚,急于见识这个临时组建起来的连云社究竟还有多少本事。

其三,就是作为连云社当家人的顾声,已经整快半年不曾登台亮相了。

在津州这戏窝子里头,来自全国各地跑码头的戏剧艺人数不胜数,半年足以上百个戏班子来了又走,有真本事的人不少,但能□□的,却委实出不了几个。

记着顾声的票友不在少数,不少人听到顾声被江家二少强占恐不复出的消息,扼腕痛惜,当场感叹戏院里少了顾声这一腔,真真是怎么听都不是滋味,没了那个四平八稳刚柔并济的韵。先前听说顾声创立连云社就是一阵激动,又怕他只是挂名做个班主,直到这一天,顾声实实在在地坐了他常租的包车,有戏迷一路追随着进了华安大道,票友们一颗吊起的心,终于安安稳稳地下到了原地。

宋昭也在这群狂热的平民之中。只不过他有专人给他辟出贵宾通道,把他和嘈杂的人群分离开来,护送到了楼上的贵宾席。

就在昨天,他等待许久的日本官商井田和幸初次入津。井田家此番约见津州当家江承一脉,正赶上享誉京北的明月大戏院鸣锣开戏,井田刚到此地,又早有好艺伎美姬的名声,江承少不了代替被杀的沈闻昌为他接风洗尘,捎着平时混在一道的军商政界少当家一块来这瞧一瞧。

宋昭既有意搭上日本人这条船,自然不能放过这次在红人面前露脸的机会。打听了时间就一早来此处打点行程。

随后桂海生林兰芝也乘着汽车到场,四周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这两个人宋昭都大手笔地捧过,宋昭听戏确有真功夫,喜欢的不论生旦净末一律照捧,只是往往旦角出场还是要多瞟一眼的。早先他喜欢柳眠,林兰芝也挺好,角儿来了还要到后台观摩观摩。警卫兵知会他林兰芝在后面了,宋昭自然循着惯例去打招呼。

只是这回他多少是抱着点别样的心思的,就譬如……如果井田喜欢哪个的话。

他充满暗示意味地和这个也算受他颇多恩惠的戏子提点了一番,林兰芝和柳眠都深以为然地点了头,宋昭寻思着是不是再找几个专干这行当过活的新人,一抬眼瞧见了那个迷得江承四六不着的伶人。

——顾声正给替一个扮武生的勾脸,似乎在教导旁边站着的跟包,自己脸上的妆还不全,恰处在掩去了他脸上清丽的少年风貌、又不曾突出戏中美妇雍容昳丽的节点上,只有双还未盖上眼线的桃花眼依旧动人。

宋昭咂咂嘴,隐隐有些惊奇,这年轻人看起来着实寻常得很,不然也不至于逃过他宋大老板的法眼,以至于在江承强逼上手之前都不曾对他格外注意。

他另跟几个少年人打过照面,从化妆间回到贵宾座路上,忽的听到外边哗啦哗啦一阵响,紧接着有人高喊退让,人群潮水般向两侧分开,几个提着□□骑兵打扮的宪兵在旁边站好,隔了好一会儿,外头引擎熄火的声音传来,一众六七个官老爷才姗姗踏进了明月大戏院的正门。

这会儿十一月津州的天气已经大冷,打头阵的三五人了严实的狐狸毛披风,带着麂子皮手套手上夹着穿过太平洋运来的雪茄,刚刚由侍应的点上。宋昭一眼认出那拨人里最前面、中等身量腆着大肚腩的男人就是日本人派来的代表井田和幸,他旁边跟着神色冷淡肃穆如临大敌、仿佛不是来此地寻欢作乐的副官。

宋昭终于等到了这拨人。

人群中最打眼的津州军阀江家二少爷正y-in着脸跟在井田后面,拿着宣传单要抽旁边的茶房:“早先要你定好的位子呢?啊?”

茶房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宋昭见状赶忙迎了过去,端起了一副恰巧在此处听戏的模样:“哎!这不是井田先生吗!您好啊!来听戏哪?正好儿!我在明月大戏院订了个专座,几位赏面儿楼上请?楼上请!”

江承瞥了过来,宋昭冲他连连使眼色,就放开了那个被吓得腿软的茶房,沉声道:“宋昭,京北军械局总长、铭万银行大股东宋厚的长子。”

“噢?”井田眯起眼来打量了一眼宋昭,宋昭连忙呈上了名片,井田也不接,只低下眼飞快地一瞟,往后一招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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