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8)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他说着看了一眼陆明烛,见陆明烛面露惊讶,突然又是一笑。

  “你那个朋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了,什么情义,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我如今放你们,也不是为了你们,不用你们谢我……到了,快走快走,给人发觉了我也麻烦。”

  陆明烛几人离了城门,外面夜色正浓,他们不敢停留,加紧赶路。桃桃这猫似乎已经修炼成精,他们走了一阵,它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凑到近前。谷清霜经历这么一场变故,先是被抓,又莫名其妙被放,此时终于崩溃了,扑过去一把搂住桃桃大哭起来。陆明灯停下来歇了口气,却陡然想起陆明烛之前那话,不由得心生疑窦,迟疑着开口。

  “师兄……他怎么这么就放了咱们?这……这也太……还有,师兄,你几时有过……天策府的朋友?”陆明灯其实很想问问关于叶锦城的消息,可是陆明烛这一路都没有再提到过,他也不敢随便说话。

  陆明烛不置可否,只是抬头望天,月亮又圆又亮,没有星子。他回想着方才那个神策军官说的那一番话,反复咀嚼,除了个别偏激之语,竟然句句在理,带着种麻木的苦涩。

  “没什么奇怪的,”他淡淡道,“这就是江湖,谁也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所以你们记着,别轻信别人,说得再好听,再真,也不要信……不要信。清霜,别哭了,赶紧起来走,我们已经出了京畿道了。”

  (五十四)

  白竹提着大包的药材,从杭州城的方向回来,他沿着湖堤慢慢地走,一面走一面想着之前在长安城的时候,印象中有个少林寺的僧人,他三番五次听见他们说起静亿法师,却完全没见过他,只在叶思游来到的时候,模糊地看见一个背影。那背影让他觉得莫名熟悉,熟悉得让他心惊。他不敢证实自己的猜测,也无法证实,只能暗自忖度。白竹沿着藏剑山庄外沿的湖堤走着,突然瞧见前面有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慢慢地走。

  天上此时飘着些细雨,白竹定睛一瞧,那可不正是叶锦城。听人说他最近几日总是往剑庐跑,一呆就能呆上许久,倒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是安静得出奇,本身就是一种反常。白竹这么想着慢慢走过去,开口叫了叶锦城一声。

  叶锦城闻声回过头来,白竹瞧见他煞白的脸,衬着那满头枯槁的白发,更显得憔悴不堪。可与之相对的,叶锦城神色十分平静,平静得奇怪。白竹很清楚地记得,叶锦城素来与自己不和,一见到自己,连眼神都不一样,像是炸了毛的斗j-i,戒备又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反击或者给自己一击。可如今这些神情都消褪不见,那眉毛虽然已经变成银白色,可依然浓丽秀气,只是失去了之前微微上挑的姿态,几乎是有些柔软地低敛着。

  “白先生。”

  叶锦城微微低头,对白竹打招呼。那态度简直可以称得上娴静。白竹心中一紧,道:“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剑庐,白先生从杭州回来?”

  “之前嘱咐你要静养,没事干不要四处跑。”白竹换上了医者对于病人的口气责备他,“还嫌让你师父cao心得不够?”他说着说着语气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带上嫌弃,随即故意地对叶锦城扬了扬手中的药材,“还害得我一趟又一趟地跑。”

  “有劳白先生了。”叶锦城低头道谢,走上前来举过伞为白竹遮雨,“是我给先生和师父添麻烦了,等我好了,自然会去跟师父认罪。”

  他一走过来,白竹就觉出一种莫名的异样,不知是环绕在叶锦城周身的神态,还是别的缘故,他本来就比白竹要高上一些,可是即使是在剑拔弩张的以往,白竹也从未感觉到如此的压迫感。他不着声色地退开了一些,正打算告辞,就听得叶锦城道:

  “白先生,以往我心浮气躁,不知礼数,对先生多有冲撞,先生是师父的好友,是我该死了。如今我这副样子,倒是要劳累先生,联想以往所作所为,我觉得……十分惭愧。”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若是真有心,就好好养伤,伤好了老实过日子,别让你师父cao心。”白竹后退一步,冷声丢下一句,随即快速走开。

  叶锦城捏着伞柄,望着白竹远远走开去,随即摇头一笑,那眼神里倒是真的很有几分愧疚,可惜白竹并未看见。这愧疚很快就消散了,转而代替为一种略显茫然的神色。他这几日一直去剑庐,将旧日的东西翻拣出来,那些旧日所铸的兵刃,全部被他一件件扔进熔炉,逐一毁去,一连数日,总算将剑庐上下所留的痕迹销了个干净。之前给师妹刻的模子,他花了许多工夫,总算尽力将最后一点完成,装了起来,只待以后交予师妹。还有这一连数日,叶九霆都每日去剑庐,倒像是兵营里点卯一般一日不落,叶锦城虽然体力不支,可还是尽心尽力地教他。

  他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他在等待卫天阁的回信。

  母亲,师父,唐天越,白竹,叶九霆。这些人和事开始不住地逼迫他去三番五次地回忆和遐想。有时候他席地而坐,靠着铸造台,耳边是另一侧叶九霆敲打剑身的叮叮当当的响动,思绪便也随着那些声音浮动了起来,恍然间又回到小时候,母亲离去时的风雷闪电,师父抱着自己入睡时窗外的雷声,枫华谷的连天暴雨,还有……还有什么?他觉得思绪一日比一日迟钝,可似乎在别的事上,他都能想得很清楚,只有枫华谷之后的记忆开始模糊。

  他长久地抓着两张图纸。别的东西都已经尽数毁去,只有这两张铸造图纸,似乎在冥冥中某种力量的驱使下——那应该是一种叫做不舍的感情——他迟迟没有动手将它们投入火中。孔雀羽的图纸让他时时刻刻想起唐天越,关于他们这些年的回忆,点点滴滴,细枝末节,都十分清楚明了,这些记忆伴随他好多年,已经深入骨血,成为例行功课一般的东西,时时刻刻地想起。

  另一张图纸,他能记起,这是给陆明烛的弯刀。可关于这对弯刀的记忆已经模糊——他时常用力回想,却总是只能想起一些窅然的片段,似乎隔着云雾轻纱,拨弄不开。陆明烛……陆明烛是谁?这个名字让他觉得陌生,可似乎又十分熟悉,这三个字念在口中,像是带着一种奇怪的滞重和隐隐的血腥,胸口也隐隐作痛,又不知痛从何来。

  他开始长时间地沉思,在宅子中临窗而坐,或在剑庐中看着叶九霆铸剑,陆明烛,陆明烛,陆明烛是谁?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人,师父,白竹,师妹,还有小师弟叶九霆,试图从他们的言谈中捕捉到关于这三个字的蛛丝马迹。

  可是没有,没有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也没有人提起任何哪怕一点相关的事情,能催动他回忆的事情。这个名字像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仿佛梦中的突发奇想,醒来不过是一枕莫名其妙的黄粱。入秋以来杭州细雨不断,无数个冷雨缠绵的夜晚,他临窗而坐,以手抚额,执着地思索这个名字的来源。没有结果,没有一点头绪,可是胸中一直涌动着奇怪的鼓噪,好像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三个字绝对不是凭空得来,而是与他有重大关系。他开始觉得无助,因为不知道要如何向周围的人开口询问。别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疑惑和距离,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敬而远之,深夜里他抓起散落在胸口的枯白长发,或者是对镜端详自己的脸,苦思冥想这满头霜华究竟从何而来,却一点也记不起,所有的记忆从唐天越蜷曲着的冰凉手指开始弥散,像烟似的四下荡成虚无,只留给他一团模糊的惶恐。

  叶锦城恍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仍旧站在湖堤上。前面是藏剑山庄的驿站,似乎刚好有信使到达,叶锦城心中一动,上前询问,倒是果然有了他的信。

  卫天阁寄来的信。

  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卫天阁是谁,却不大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叶锦城站在斜风细雨中拆开信,卫天阁的信写了不少,开头是问他伤势如何是否痊愈,再来询问师叔叶思游可安好,藏剑山庄最近景况如何等等,洋洋洒洒足有三五页。叶锦城越看越发不耐烦,虽然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知道什么,却直觉觉出,这些都不重要。

  他将信件翻到最后,终于瞧见了三个字。

  陆明烛。

  卫天阁在信中最后说,大光明寺事件已经彻底告一段落,如今各自搜捕明教残余势力。至于陆明烛的下落,他并未直说,只提了一笔道,大光明寺一役,明教自法王以下,无人生还。

  这信丝毫缓解不了他的疑虑,甚至让疑云更甚。卫天阁提到的大光明寺一役,叶锦城回想了一下,全无印象。陆明烛这个名字——终于有人提起了,说明这个名字不是凭空而来,不是他的梦境,可他仍旧回忆不起。他盯住陆明烛三个字,又盯住“明教自法王以下,无人生还”那句话,怔怔地凝视了许久。

  胸口有种奇怪的痛楚,很轻微,却绵延不绝,似乎要探入心口最深处。

  叶锦城怔怔地抬起头。

  湖上一片苍茫,灰蒙蒙地笼罩着轻纱似的烟雨。

  风雨交加。山道小路泥泞不堪,土黄色的水流肆意冲刷,沉甸甸的泥浆沾在靴子底部,让行路变得万分艰难。大雨阻挡视线,更阻滞步伐。

  陆明烛他们机缘巧合之下被人放出永寿,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行,一旦远离京畿道,盘查明显成倍松懈,他们几人总算可以结伴而行。陆明灯与谷清霜到底未曾经历过大风浪,虽然在这途中,他们已经开始迅速成长,可到底有陆明烛在身边,他们才更觉得安心。他们在永寿往西的地方赶上了大部队,等待了两日,有些之前见过的弟子,并未出现,也许是被抓,也许是耽搁了,也许……在途中就已经丧命。更多别的据点的弟子也开始出现,众人应该都是从残余势力的线索中得到西迁的消息,渐渐汇聚成一股撤离的人潮。他们不敢以大部队结伴而行,只能仍旧三三两两分散而走,尽量选择不同路线。

  只是路线再是不同,也终究是被光明圣火指引。

  “师兄……前面,好像有人家!”陆明灯勉强用斗笠挡住雨,却仍然被淋得有些睁不开眼睛,此处山路崎岖,并没有避雨的地方。桃桃被谷清霜抱在怀中,全身的毛都被淋s-hi贴在身上,显出瘦弱了许多的线条,看着模样分外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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