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45)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这里只有给往来客商提供的简陋住处,他投宿在那里,白天便到处尽量打听陆明烛的下落。他原本就生长于江南水乡,虽然习武,可从小锦衣玉食,这一路走来,早就损耗得厉害,更何况之前大病初愈,内力几乎全废,千辛万苦到了这里,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结果,已经开始渐而觉得支撑不住。可再是支撑不住,他也只好苦苦支撑。大漠的气候昼热夜冷,他十分不习惯,更兼一路劳累,白日咳嗽,夜晚低热,肩上的旧伤时常作痛,内力更是紊乱不畅,只要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他已经虚弱得很厉害,却犹自凭着一股意念强撑。

  他在圣墓山下盘桓数日,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他。这年轻人在旁人看来十分奇怪,明明年纪轻轻,却一头枯白长发,容貌虽然极是俊俏,可神色却憔悴枯槁;这里条件恶劣,大多数人都结实健壮,往来的客商也都是如此,他却看起来弱不禁风,显然生过重病,并且已经伤及根基,可偏偏那些习过武的明教弟子一看,又能看得出他虽然虚弱至极,可腰板永远挺得笔直,步态轻盈,举止协调,显然从前有过很好的武功基底。看他模样,显然是从东边的大唐来的,这副样子,是怎么万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的呢?这着实叫人诧异费解。他每日在圣墓山下逢人打听,问的永远是一个叫陆明烛的明教弟子,这个人没人认识,也从来没人听过这个名字,偏偏这个明教弟子在他口中,被他形容得简直如天人一般,既然是这么优秀的明尊弟子,为何又没有人知道呢?有人问他同这位明尊弟子的关系,他说是友人,被问及这位明尊弟子所做过的事情,好替他打听时,他又露出迟疑的神色,犹豫着说不出什么。一连数日过去,已经有人开始觉得他的神智似乎不太正常,他打听的,似乎是个想象中才能有的人,这个他口中的人,圣墓山从未存在过。

  他却不死心,时间一长,所有人也就觉得他神智有问题,好在他只是拉着人打听,并无其他出格举动,他们也就放任不理。

  叶锦城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也不关心。他只觉得焦虑至极。已经来了很久,却连半点陆明烛的消息都打听不到,不仅是陆明烛,连谷清霜和陆明灯的消息也没有。如果说,他们根本就不曾回到过圣墓山,还留在中原——不可能,他清楚地听见卫天阁说过,最后得到他们的消息,是在永寿,既然有意出了京畿道并且向西而去,就足以证明他们是想回到这里的,如果是在半路上……他不敢再想下去。一路上这个念头其实都深藏在心底,在恍惚间让他惴惴不安,他却从不敢细想,固执地拒绝承认这个可能x_ing。他已经失去过唐天越,又亲手推开了陆明烛,是否能再忍受这第三次重复的失去呢?他不肯死心,执拗地盘桓在圣墓山下四处打听,不肯离去,可陆明烛这个名字,似乎在这里曾经留下过的一点点痕迹都找不到,他想过,也许是汉名的问题,陆明烛来到中原前,应该不叫这个名字,所以他也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向旁人描述他的容貌,期待他们给他一点回应,可到底他还是失望了。直到有一日小客栈的老板将一位圣墓山上的中阶明教女弟子带到他面前。圣墓山上的高阶弟子们大多数不常下来,山脚下的小据点中很难接触到他们。

  古丽柯孜已经在圣墓山呆了很久,如今年幼的女儿也已经是明教弟子。她来山下办事,听小客栈老板说起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出于好心,她倒是耐心地听他说了一遍。她没去过中原,可在圣墓山的明教弟子开始大批往中原去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

  “陆……明……烛。”古丽柯孜对着面前的年轻人看了看,她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着焦渴的希望,顿时觉得有点于心不忍,“你说的这个名字,我没听过……”大约是看见他失望的脸色,她赶紧摆摆手,“如果他在教中,应该很容易找才是。教中有汉名的弟子,并不太多。”

  叶锦城以前并没想到这点,听见她这么说,立时认真起来。

  “陆明灯……谷……清霜。”古丽柯孜反复将这几个名字念了几遍,“这些名字,都像是早期从这里去中原的那批弟子的汉名的起法。小兄弟,我没去过中原,”她抬起头,用锐利的眼光盯着叶锦城,“如果你说的真有其人,并且跟随同门们回来了,这样的名字并不多见,应该一打听就知道的。”

  叶锦城觉得她目光灼灼,似乎能看穿以往所发生的许多事情,不由自主地有点心虚。

  “既然你找不到他,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根本就没有回到这里,”她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因为叶锦城似乎因为这话流露出受伤的痛楚神色,“另一种,就是他如今是高阶弟子,或者因为什么缘故,不太出来。我在教中身份也不高,不过就好管闲事,这样吧,看你诚心寻人,我回去给你从名册中找找,可我接触范围也很是有限,你别一心指望我。”

  她言简意赅地说完离去,只留下叶锦城满心忐忑不安。她说的这两种可能x_ing,他不是不知道,可是第一种,他从来不敢去想。

  古丽柯孜说到做到,数日后回来,给叶锦城带来的消息却很是奇怪。

  “有这个人。”

  叶锦城差点失声叫出来,可古丽柯孜打断了他,道:“有这个人,我托人打听到的,可是这消息,是在十几年前了。按你的说法,这个人,当年还是个小孩子吧?”

  “我……”叶锦城发怔地看着她,他不知道自己眼眶泛红,只觉得目力有些模糊。

  古丽柯孜摇摇头道:“十几年前的名册里,确实有陆明烛这个名字,他是当时被此处据点往中原派遣的弟子之一,当年还不过十多岁,此后就再没有消息了。陆明灯与谷清霜的名字,也有,是在陆明烛许多年后被遣往中原的。”

  叶锦城有点发怔,古丽柯孜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于心不忍,道:“可是说来也很是奇怪,大光明寺后,教中将所有的弟子都重新编制过,下落不明或者殉教的弟子,会被划入新的名册里,可那些名册里——至少那些我能看到的名册里,也没有他们。”

  她这话说得十分迟疑,却也显出不解的意味。若说是登记错漏,这绝无可能,因为每份名册,都核查多次。其实古丽柯孜也知道,她后面那些话,安慰的成分居多,若说在名册上没有,更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多半就是已经殉教了。

  她并不能做什么,只好安慰叶锦城道:“既然下落不明,你若是愿意,就在这里再呆一阵,慢慢找吧,若是真的有这个人,迟早会有人听说过他,给你带来好消息的。下月中,普通百姓也可上山朝拜圣火,你若是愿意,也可以来。”

  叶锦城回过神来,赶紧向她道谢。她说的,与他想的是一样,若找不到陆明烛,他也绝不甘心就此离去。

  (七十九)

  “行了,行了明灯,别弄它了。”陆明烛放下手里的东西,将忙碌的陆明灯拉开,“去歇着吧,这地方横竖我也不会回来长住,你收拾它做什么?”

  陆明灯被他强硬地拉着,迫不得已住了手,闷闷地坐在榻边,道:“我听陆荧大哥说了,师兄,你好不容易出来了,放着自己家里不住,要去看守什么经库,那地方破旧不说,多少年连人影子都不见一个,你这是何苦?”

  “你们啊,”陆明烛笑了,伸手去揉陆明灯的头发,“我喜欢清静,不好么?你要是嫌那里人少,和清霜有空常去看看,人不就多了么?”

  “师兄!”他这样的语气让陆明灯忍无可忍,“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呆了几年无明地狱,也没什么!你怎么就这样了!你……你还年轻啊!”

  “哦,也许吧。”陆明烛微笑了一下。

  他这种哄孩子的口气让陆明灯露出无奈的神色,但是至少也让陆明灯明白,他要去看守经库的决定必然不会动摇,什么劝阻的话都是枉然。他也知道,无论是陆荧还是陆明灯,他们都在为自己惋惜。明教经过中原一场浩劫,元气大伤,原先教内那种党同伐异的风气也削弱许多,教中既然查清了事情原委,只要他愿意,从当下开始,可以重新走向大好的前程。可他已经不太愿意去跟人唇枪舌剑勾心斗角,经过这些年,他开始觉得那些往日的争斗,即使是赢家,最后也都站在浮夸不实的基础上,一旦有外力来袭,整座大厦都要轰然倾塌。明教从未真正了解中原人,在这样虚浮的基础上,什么教内的争斗都是枉然可笑。他如今不想再参与这些,守着经书青灯,固然寂寞,可也自有其深意。

  之前他通过陆荧向教主和法王请示过,并且开始着人将关押他几年的那间牢房中的废弃经卷都搬运出来,挪到经库中暂时归置起来,待到有空时整理。陆明烛从狱中出来这么些日子,除了与师弟师妹相处,就是忙着这件事情,对于其他倒不甚在意。陆明灯帮他大致收拾了一下藏经库的住处,又四处看了看。这地方已经很久不受重视,到处都是积灰蛛网。陆明灯不免又感慨一番破旧,陆明烛却十分淡然,只是动手又将那些旧日的书架大致整理了一番。经库前殿年久失修,之前派来看守的弟子因为教中很久不重视此处,已经不大上心,殿中许多东西都闲置着。两人撩开积灰的帐幔,挪动书架和明尊塑像。陆明灯本来被浮灰呛得不由自主直咳嗽,却陡然发出惊讶的声音。那前殿塑像后面隔着一面铜镜,足有两丈高一丈宽,上面虽然落满灰尘,可是仍旧看得出是十分贵重的东西。

  “这地方这么破,怎么有这样金贵的东西?”

  陆明烛伸手拂下一把积灰。

  “你不记得这个了,”他微笑地看着那镜子,“这东西我小时候见过,小时候阿契斐长老带我们来这里读书,这镜子贴在正殿入书库的门口,是为了提醒人要身正神清,心思澄明的意思。看这样子也废弃好久了。”

  陆明烛说罢叹了口气。是的,什么都废弃好久了,这面镜子,这破旧的书库,还有人们澄明的心思,都已经被捐弃良久。当初圣教只顾着在中原扩张势力,收纳教众,这些本真的东西,却被人束之高阁,遗忘在厚厚的积灰中,最终连着洁净澄明的心思也一同忘记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指责别人,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为了叶锦城,他也曾经忘记了许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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