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44)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他一直想向她打听关于明教弟子的事情,可终究鼓不起勇气。卫天阁的话当初他是听见了的,师父和白竹的担心,他也是听见了的,他不怕这一路艰难,毫不犹豫地就开始了这趟行程,可越是临近目的地,他就开始越发恐惧。

  陆明烛是生是死,对他来说,都是可怕的事。他死了,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他还活着,他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他呢?

  伊丽哈姆不知道他这许多心事,只是那日听说叶锦城来找明教弟子,就理所当然认为他是来找一位明教的姑娘,因为她看叶锦城那副样子,多半是来找心上人的。她热心地给他打听,并且问他许多事情。叶锦城虽然有时觉得尴尬,却都老老实实回答她。伊丽哈姆告诉他许多这附近的事情。

  “一直往北边走,过了不归海,就是三生树了。”伊丽哈姆站在院子里,一面劈开木柴,一面对因疼痛而搓揉肩膀的叶锦城说话,“一定要记得去看看。”

  “三生树……”叶锦城突然转头往北边望了望,“大嫂,三生树……以前有人给我说过三生树的故事,我当时心不在焉,忘了,你能不能再给我讲一遍?”

  伊丽哈姆看见他的神色,立时心领神会地笑了。这年轻人一定是来找心上人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但是既然是明教弟子,那多半是个好姑娘。三生树的故事,也一定是那位姑娘说给他的。尽管她看见叶锦城的模样,心中明白他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这事情也多半与几年前唐朝廷清剿明教,明教弟子大批西迁回到这里有关。可这年轻人既然能万里迢迢找到这里来,也足以见其诚心了,既然有了诚心,即使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故事,你既然听过一遍,还能不记得?”伊丽哈姆笑着打趣叶锦城,“很久以前这里有位公主,她的情人死了,她每日在三生树下为情人祈祷,到底感动了神明,让她的情人死而复生,但是公主变成了大漠里的沙子——我们这里,人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姑娘们最爱听,怎么样,是不是你那位明教的姑娘告诉你的?她既然这么喜欢这个故事,还特意告诉给你听,你却忘了,这可不应该啊。”

  “是,”叶锦城信手从地上捞起一些沙土在指间搓揉,伊丽哈姆看见他嘴角隐约带着点苦涩的笑意,那头白色的长发也显得枯槁不堪,他的身体显然已经损耗甚巨,时不时都在咳嗽,让人看了揪心,“是他告诉我的,可他当时跟我说,说这故事不好,简直是胡说。”

  “什么?”伊丽哈姆一愣,好一会儿才道,“你的这位姑娘,可真是同别人不一样啊。”

  叶锦城看着她微微一笑,又将眼神投向西北方向。烈日即将西沉,在天边留下喷薄而出的一缕殷红。他虽然快要忘记了这个故事,可一直记得陆明烛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带着一种少有的冷淡神情。他说这个故事不好,简直在胡扯,又说公主是在强求命中不得,她的情人纵然活了过来,说不定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如今想来,这些话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言——叶锦城记忆中与他长久相处的陆明烛,温柔、耐心,即使对待小孩,脸上也总挂着微笑,他当初说起这个人人听了都会感动的故事的时候,脸上却显着一种冷冷的神情。陆明烛说,这个故事不适合江湖人,人在江湖,命如风灯,更要懂得惜命。这样总是温柔的陆明烛,也许心中掩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决绝和冷淡。他还记得在大光明寺中,陆明烛在痛入骨髓的那一声悲鸣之后,渐渐冻结的、不再有半点留恋和痛楚的眼神。他以前从没有将这些细节放在心上,如今细细想来,就越发感到绝望。是的,陆明烛看起来温柔可亲,可叶锦城如今明白,他心底里的底线一直都在,在背负着这样的背叛和欺骗过后,即使他还活着,又怎么可能原谅自己呢?可是,即使知道陆明烛断然不会原谅,他又怎么能不来这里?

  叶锦城低下头,将脸颊埋在手臂里。大漠傍晚的风,裹挟着细沙,幽幽地吹起他银白的长发。

  (七十八)

  大厅里灯火通明,四处装饰着灿烂的织锦,名贵的地毯上花纹繁复,即使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看惯了黯淡光线和粗糙石壁的眼睛仍然不太能适应这种华丽。几年来重复看那间牢房,如今再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他感觉到身旁的火盆里圣火的火苗在舞动舔舐着盆壁,发出灼热又熨帖的温度。

  厅中的脚步声渐渐四下散去,陆明烛却还跪在那里,他穿着同陆荧身上一样的明教弟子的衣服,可双手双脚都锁着锁链。虽然在这厚厚的地毯上行走不会发出半点声息,他还是能感觉到陆荧从后面走近,听见陆荧手上的钥匙在叮当作响。

  “起来吧,都走了,你还想跪到什么时候?”

  陆明烛无言地站起来。那锁链很长,并不会太影响行动。陆荧站在一边,陆明烛发现他神情里有自己预料中的不满和若有所思。

  “你是什么毛病?已经赦免你无罪,你倒自己说要去看守经库,你——”

  “不然我还能干什么?”陆明烛微微一笑,“看守经库,有什么不好?”

  “你……”陆荧露出那种惯常会露出的嫌弃模样,“那你可好好干啊,别惹事生非,记着是我保你出来的,你若是再犯点什么事,我可就也要进去了!”

  他的语气嫌弃至极,仿佛陆明烛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惯犯。陆明烛听在耳中,也不甚在意,只是微微一笑,示意陆荧与自己一同出去。

  外面已经暮色四合。陆荧走过来,很自然地蹲下去为陆明烛解开脚上的镣铐。

  “话说回来,既然赦免了你,本来准备给你副使的位置,你好好的说去看守什么经房?那种地方,简直就是第二个无明地狱,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地方出来,自己却又要把自己关到另一个地方去,你是不是疯了,你……”陆荧本来絮絮叨叨地埋怨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看陆明烛,“……你是不是心里有气,故意的?”

  他说着解开了陆明烛脚上的镣铐,将它丢到一边,又拉过陆明烛双手,道:“你就为了这个赌气?觉得他们要赦免你却还让你戴着这东西?其实——”

  “我知道,我知道。”陆明烛微笑着打断他,还没等陆荧反应过来,他已经伸手抽出陆荧腰间那精钢的短匕首,换在右手上,对着左手手腕用力一敲,那锁链爆出几颗火星,随即应声断裂,只留下一个圆环扣在手腕上。陆明烛右手拖着掉落下来的锁链举高:“我该说你幼稚还是你把我想得太幼稚?我会为了这个生气?第一眼看见这个,我就知道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有些人看我不顺眼由来已久,我又确实犯了大错,样子不做足,总不能叫人说闲话。”

  陆荧哼了一声。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只因为我不想干别的。”陆明烛平静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不想再过原来那种生活。”

  风吹得陆明烛长长的栗色卷发飘起来,在夜色和月光下它们看起来显着一种深黑色。在牢中的几年他都没有再接触到这样的风,虽然眼睛已经不习惯华丽的屋宇和装饰,可对这圣墓山上带着沙粒气味的风,他却觉得仿佛昨天还站在风中过。虽然是夏季,可在这高高的圣墓山上,晚上的风依然很凉。皎洁而硕大的圆月挂在东面的天上,和记忆中长安城的月亮并没有什么不同。在冰凉而洁净的月色照耀下,从圣墓山上望出去,能看见远处无数青灰色的山脊的轮廓渐次推向遥远的苍青天际,仿佛永无尽头地延伸着。脚下的石道也似乎永无止境地一直延伸着,他想起回到圣墓山的时候,他流着泪,念诵着光明经文,从这长长的石道上,一步一跪地跪上圣墓山。那一字一字,都是他自己妄图挥起的斩断过往的利刃,忘记以往的岁月,忘记叶锦城——他以为这样就能忘记叶锦城。不管现在到底是否忘记,说到底来,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伤口会愈合,记忆会淡褪,然后所有的东西,就能够同从前一样,对,就能够同从前一样。他还记得,圣墓山上这条石道的名字,叫做涅槃道。

  苍凉的夜风一直在吹,他们的长发和衣袍都在风里猎猎作响。陆荧不再说话,他们沉默地一前一后走下圣墓山长长的石道。天色已经很晚了,除了守卫弟子们和他们,就再没有别人,因此下方一前一后跑上来两个年轻的弟子的时候,陆明烛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那两人原本快步往上跑来,为首的一个在不远处看见了陆明烛,脚步突然顿了一下,随即挥手大叫。

  “师兄!师——兄——”

  他听见那是谷清霜的声音,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已经被一双手臂抱住,随即又是一下冲击,是陆明灯从后面跑来,将陆明烛与谷清霜一把抱住。谷清霜泣不成声,连一声师兄都叫不出口了。

  石道旁值夜的守卫弟子望着这一幕,虽然不明就里,姿势也岿然不动,脸上却都露出了动容的神色。皎洁而硕大的圆月,像是玉盘浮在冰凉苍青的净水里,高高地悬在巍峨耸立的圣墓山上。

  正如同伊丽哈姆所说,越往北面走,明教的小驿站和据点就越来越多,明教弟子更是随处可见。圣墓山下有明教弟子们的居所,也有许多普通百姓。他们中有些人的亲人是明教弟子,有些是为了追随光明圣火而来。叶锦城一路打听,他仔细想过,大光明寺一役之后,陆明烛如果活着回到这里,当年自己对他所做的事情,难免不被人发现,明教并不愚蠢,也许早就下令彻查。他不敢说自己是藏剑弟子,不敢说自己来自杭州,甚至连自己姓叶也不敢提及,只好胡乱给自己安上个名字,四下打听陆明烛。明教各旗下弟子在圣墓山下无数小据点里各司其职,叶锦城找遍了许多地方,向各处弟子打听陆明烛这个人,却一无所获。

  可说到底,他没有办法上圣墓山。陆明烛原先在教中地位不低,他这样作为普通客商或者江湖人来打听,是断然接触不到高层的状况的。叶锦城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打听不到陆明烛的下落,只是因为这个原因罢了。可是这样范围太窄,他转而打听谷清霜和陆明灯,可也没有人知道,这三个人,至少在他所问的范围里,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们的容貌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陆明烛的模样,更是至死也不会记错分毫。按理来说,陆明烛这样的模样,在哪里都十分出众,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在圣墓山,只要见过他的人,定然不会忘记的。叶锦城给人描述陆明烛的模样,所有人,包括山脚下的百姓,包括那些明教弟子,却无一例外地摇着头,说从来没见过他所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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