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43)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伊丽哈姆将人翻过来,这人全身上下都是沙土,脸上混合着血迹和细沙一塌糊涂。露出的手背上也全是伤痕,不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血迹,将沙粒都粘在上面。伊丽哈姆伸手探了探鼻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虽然微弱,却还是十分稳定。那人因为她的翻动开始咳嗽呻吟,仿佛胸中都灌满了沙粒一般越咳越狠,随即抽搐起来。这阵发作好一会儿才平静下去,伊丽哈姆用尽力气将他拖到不远的背y-in处,又从腰里掏出水囊来给他喂水。尽管看不清楚容貌,可这人显然还很年轻,看模样是常常往来绿洲的商人的打扮,可腰里的剑鞘又显出与寻常客商的几分不同。伊丽哈姆拉开他的兜帽,看见一头白发,不由得一愣。可眼下也容不得她想太多,她将他放在背y-in处,又四下找了一圈,转而在另一侧找见几具尸体。她吓了一跳,随即明白这商队可能是碰见马贼打劫,又遇到沙霾,凶多吉少了。再往西北一段路就是马贼营地,往东北方向是不归海,这两个地方,普通百姓平时都不愿靠近。伊丽哈姆大着胆子去看了看那些人,已经都没有了气息,她不敢再逗留了,只好回到背y-in处,好在之前救下的那人已经醒了过来,他显然之前也多少有意识,知道有人给自己喂水,因此看见伊丽哈姆回来,似乎很快就明白是她救了他,他眨着眼睛,似乎想要道谢,可实在只能发出沉重的咳嗽声。伊丽哈姆明白,既然救了他,就决计不能丢下他不管,可这里离她家也有一段距离,她独自一人,哪有力气将一个男人弄回家中。无奈之下只能陪着他,提心吊胆地靠在石头后面,不时地给他喂水。

  日头渐渐移过西面,沙漠中最炽热的时分过去了,寒意开始升腾。伊丽哈姆不敢再呆,这里离马贼营地实在太近。她只好尝试着将那人架起来,好在几个时辰过去,那年轻人显然也恢复了许多。看样子他并没有受什么重伤,只是昏过去罢了。伊丽哈姆艰难地架着他,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这一路走得无比艰难,一直到了家中,大漠中皎洁的月亮已经当空高挂,伊丽哈姆更是筋疲力尽。她将那年轻人扶到床上,随即去生火烧水。

  等到伊丽哈姆将食物和水端过去,那年轻人显然已经基本缓过来,只是才又走了一段路,虚弱不堪的模样。他挣扎着对伊丽哈姆道谢,说的是中原的汉话,伊丽哈姆没去过中原,不能完全听懂,可她住在绿洲附近,往来的客商也有许多中原人,她的丈夫和儿子也曾经到中原做生意,因此多少能断断续续地说上一些。

  从这年轻人断断续续的话中她知道他们商队原本要去绿洲,却不知怎的偏离了方向,先是遇上马贼打劫,几乎所有东西都被抢走,商队的人也被杀死许多,后来又遇见大沙霾。

  伊丽哈姆让他洗干净手脸,这才发现他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不过比她死去的儿子大上几岁,只是满头白发看着有些奇怪。这年轻人容貌相当俊俏,可仔细一看,连眉毛与睫毛,都是银白的颜色,身材瘦削,神情憔悴,脸色也不好。可他腰间佩剑,显然也是会武功的人,更兼他虽然景况颓丧,刚刚死里逃生,可是言辞温和有礼,对伊丽哈姆的救命之恩十分感激,更对她的照顾显出过意不去的模样,这让伊丽哈姆对他心生好感。

  “你叫什么?叶……锦……城……是吗?”伊丽哈姆用不太标准的口音重复着叶锦城的名字,“从哪儿来?”

  叶锦城点着头。他们之前遇到马贼,他虽然身体早就不行了,可到底曾经练过武,内力没有,招式与应变还在,到底没有受伤,后来又遇到沙霾,原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可终究被人救了,不能不说是上天保佑。救了他的这个女人,虽然一看就是西域人的长相,可神色慈祥,让他心生亲切。尽管他觉得她不大可能知道他从哪里来,可还是认真地回答她的话。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杭州。”

  “杭州……杭州郡?”伊丽哈姆cao着不流利的中原话重复了两次。

  “什么?”叶锦城有点诧异,“大嫂也知道那里么?”

  “知道,”伊丽哈姆笑了,“你别看我这副样子,我丈夫还在的时候,也是去过中原的商人,我儿子比你小些,也跟着他一起去过……”她说着说着露出黯然的神色,“再也没回来。后来听人说,是在路上遇见马贼,都死了。”

  叶锦城默然无语,他想安慰她,却发现找不出什么话来说。还好伊丽哈姆很快就不再想这些,抬起头来道:“你是来这里做生意?”

  “不,我跟着商队来的,”叶锦城神色黯然,“我来找人。”

  伊丽哈姆虽然没去过中原,更没去过杭州,可她以前听丈夫说过多次去中原路途上发生的事情,也知道这一趟何止万里之遥,更不要说路上艰险,若不是为了讨生活,一般没有人愿意走这条路。听见叶锦城说是寻人,她觉得诧异,随即又了然。

  “小兄弟,我看你这副样子……”她来回打量了叶锦城的脸色和头发,“走这么远的路,受了这许多苦来这里找人,找的定然是至亲之人了。”

  叶锦城不是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之前商队的领队也这么对他说过。他们说的也许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听在他自己耳中,却觉得无比惭愧。所有人都觉得,走了这些路,受了这些风霜雪雨,足可见诚心,可在他自己看来,这又算什么呢?比起他之前对陆明烛所做的事情或者是陆明烛西迁路上所受的苦难来说,自己这么一点点艰难又算什么呢?

  伊丽哈姆看见他低头不语,便默认为是自己说对了,这才又试探着道:“是姑娘?我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了,你要找什么人,也许可以帮你打听。”

  叶锦城不置可否,只低头道:“是……是明教弟子。”

  “明教弟子?”伊丽哈姆立时笑了,叶锦城看得出,她与这西域大多数人一样,对明教还是有很深的好感的,“那就更容易了,我们时不时也会上圣墓山朝拜明尊,既然是明教弟子,教中肯定都清楚得很,等过几*你缓过来,顺着东北那条路上圣墓山,一打听就定然知道了。”

  叶锦城勉强抬起头来笑了笑。伊丽哈姆见他神色,以为他是累了,便不再同他说话,只嘱咐他好好休息,随即带门出去了。

  叶锦城觉得头痛难忍,嗓子里更是像刀割一样的疼,无论喝多少水下去都不管用,只好强忍不适朦胧睡去。

  周身渐渐感觉到一种潮s-hi的寒意。他发现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的雨帘里。不,周遭并不是全然漆黑,不知道哪里,或者说四处,都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火光,将黑暗的夜色撕开无数条猩红的伤口。这些火光顽强地四处燃烧,雨水浇不灭它们。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兵戈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响,混合着许多人的嘶喊之声,从四面八方涌向他。手臂十分沉重,他看见自己握着重剑,织炎断尘上滚热的血简直要灼伤他。前面是大光明寺高高的牌门,他看见陆明烛站在牌门下,白色的外衫在夜色里像是惨白的灵幔。陆明烛用潮s-hi的棕色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想开口叫他,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陆明烛看了他一会儿,四周杀伐的声音越来越紧迫,像是潮水一般前赴后继地涌来。陆明烛张口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只看见陆明烛转身就走。

  一种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恐惧攫获了他,他知道自己不能让陆明烛离开,因为他知道,一旦陆明烛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知道,他就是知道。他惶急地追上前去,却怎么也跑不快,自己同陆明烛之间,老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不长,但是足以让人崩溃。陆明烛突然停下来,叶锦城看见他眼睛里的冷漠和疏离,他冲自己挥了挥刀,那刀却是断的,顺着他手势的方向,叶锦城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看见一截断刃c-h-a在自己右肩里面,在火光雷电的映照下发出森寒的冷光。前方陆明烛转身就走,那些栗色的卷发随着他转身的动作甩出一大串冰冷晶莹的雨水。叶锦城急踏两步,肩膀上却陡然传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让他一下子跌坐下去。

  雷声尖啸着轰然在近处炸响,他跌坐在地上,正好看见前面高高的牌门上,谷清泉被一支长枪牢牢钉住,她血迹斑斑的长发凌乱不堪,被风吹得四下飞舞,碧色的大眼睛瞪得滚圆,从高处定定地俯视着他。

  他狼狈不堪地想要爬起来,却看见前方只剩下漆黑的雨帘,四处的杀伐声不知何时都消失了,电闪雷鸣更是归于沉静,燃烧的火光也寂灭于无形,四周只剩下一片纯然的死寂和黑暗。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已经分不清陆明烛离去的方向,肩上的剧痛被断在身体里的刀刃源源不断地引出来,疼得他终于失声痛哭。

  明烛!明烛!陆明烛!回来!

  他大声哭喊,四周的一片漆黑却像是将他的声音吸入进去,无论怎么大声喊叫,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一片让人窒息的死寂。

  “……明烛……明……明烛!”

  叶锦城满身冷汗地挣扎着醒来,好半天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屋子里还算是很温暖,隐隐能听见外面风沙呼啸的声音。大漠里昼热夜冷,他早就领教过了。肩膀里的旧伤剧痛不止,让他整条右手手臂都痉挛起来。白日里遇见马贼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右手使剑早就不太灵活,只能用左手,很吃了些亏。叶锦城咬着牙,用冷汗涔涔的手掌握住肩膀,弓起身子竭力压抑着这熟悉的疼痛。另一侧的屋子里传来些许响动,大约是伊丽哈姆被他弄出的响动惊醒了。不多片刻,就见她推开了门,叶锦城不愿再麻烦她,只好转头将脸埋进褥子里装作熟睡。伊丽哈姆伸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又轻轻带上门出去了,只留下叶锦城将脸埋在毯子下,任凭眼泪和冷汗流得满脸都是。

  叶锦城一连在这里躺了三日,总算是恢复过来。他这人的确有一种亲和力,和大多数人都很谈得来,同伊丽哈姆也不例外。他给她讲了许多中原的事情,逗得她大笑;伊丽哈姆也告诉他关于这附近的许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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