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46)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陆明灯看出他神色伤感,赶忙将话题扯开。两人又收拾了一阵,谷清霜也来了,说旗下副使找陆明灯有事,将他叫走。陆明烛送了两人出去,重新回到那才稍微被整理出一个样子的前殿中。说是经库,其实很是简陋,不过是在圣墓山较为偏僻无人的地方搭建的一些建筑。可陆明烛知道,这里面的藏书其实十分丰富,上面记载了许多几辈子都无法了解的知识。当时他还太年轻,年轻人总是躁动,每个人都对圣教的将来尤为关注,跃跃欲试,像是才出生的不安分的沙狐崽子,有谁愿意坐在这里,读这些枯燥的书籍呢?

  此时正是午后,这地方又本来人少,寂静无声,空阔的屋宇里回荡着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先前那面铜镜已经被他们擦拭干净,靠在墙壁一侧。陆明烛本来已经走过去,走了两步却又退回去,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这镜子被擦拭后依然锃亮,很清楚地照出他的模样来。长发已经重新长到腰下数寸,很长了。他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的身影,瘦棱棱的,形单影只地站着。狱中数年饮食不好,他很是熬干了些,可因为他从未放弃过武学基础,几乎每日都有自己设法练习,因此那些旧日的肌r_ou_线条都还在。他身上穿着明教高阶弟子的最新服饰,一大截的腰胯都露在外面。陆明烛走近了些,黄澄澄的镜面看不出什么,可他知道自己脸色不好。当年在西迁的路上,脸颊鼻子上被晒出的深浅不一的一些斑点已经褪不去了,模模糊糊地浮现在苍白的脸上。陆明烛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的手臂,这几年不见天日的牢狱生活让他身上肤色褪去了那种原先的浅蜜色,成为另一种匀净的苍白。左手手腕上,那日被他斩断铁链所留下的圆形镣铐还扣在手腕上,陆荧曾经想给他取下来,却被他拒绝了。那精铁做的镣铐圆环紧紧地贴合着手腕,乍一看倒像是个腕饰。

  他不愿意将它取下来,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忘记这段牢狱中的日子。更不会忘记许多的事情,这东西套在手上,仿佛就再也去除不掉了。陆明烛的目光移到腰侧。那条狰狞的伤口盘踞在腰间,张牙舞爪地一直延伸到最下方的肋骨附近。当初没有愈合好,留下的伤疤也显得格外狰狞。这伤口和手上的镣铐圆环一样,都提醒着他绝对不愿意回忆、却也绝对不愿意忘记的两段岁月。他其实不大愿意穿如今明教高阶弟子这种服饰,这让他腰侧的伤口暴露在旁人的目光中。尽管作为一个习武的男人,身上有这些并算不了什么,甚至反而有可能成为荣誉的象征,可这条伤疤见不得人,不仅仅是因为它太狰狞难看,惹人侧目,更是因为它所代表的回忆太伤痛不堪,让旁人看见这伤,就好像是重新扒开了心里的伤口一般。

  陆明烛摇了摇头。他不愿再看镜子里的自己。这镜子本来的意思是让人心境澄明,如今却让他心绪纷乱。他无言地走出前殿,回到自己屋中,将身上的衣服褪了下来,换成原先那种带着白色外衫的衣服。这种衣服样式如今已经很少有教中高阶弟子在穿,他换上身却陡然觉得安心不少。它掩盖住腰腹上的疤痕,好像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旧事也一并掩藏了起来。陆明烛叹着气,他知道,自己的心绪仍然不够平静,想到那些旧事,想到某个人,他仍然无法坦然面对。即使经过了这几年由愤懑不平到渐而看淡的生活,他还是不能彻底释然。到底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让那些痛楚如冰而释呢?他也不知道。也许只有明尊才知道。

  月亮缺了几回,又悄无声息地圆回来。夜晚的风开始带出初秋的凉意了,叶锦城开始渐渐绝望。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无法找到陆明烛,连关于他的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打探不到。除了古丽柯孜给他带来过的消息,陆明烛、陆明灯和谷清霜这些名字,仿佛凭空消失在了明教里,唯一的可能只有一种,一种他不敢想的可能。不是他不愿面对现实,可只要稍稍一想,心口剧痛就让他难以忍受,冷汗涟涟,连气也喘不上来。身体比思绪更顽强,在固执地抗拒有可能彻底失去陆明烛,抱憾终身的痛苦。叶锦城很清楚这一点,却无能为力。

  他离开杭州已经一年多了。他想念师父,想念小师弟,却也无法跟他们联系。他一直都在旅途中,书信不济,他写过几封信,却收不到回信,也不知杭州那边是否能收到。秋意开始渐渐深重,尽管在这了无绿迹的圣墓山,秋意只能显现为越来越寒凉的夜风。伤病总是发作,持续的咳嗽和虚弱让他痛苦不堪,却比不上陆明烛杳无踪迹所带来的痛苦之万一。

  第二日又是这个月月亮最圆的一日。叶锦城想起古丽柯孜对他说过,每月月亮最圆的那日,从白日到夜里,圣墓山下的百姓,都可以上山朝拜圣火。叶锦城没有去过,可这一次,他却开始思索这件事情。陆明烛这个名字已经彻底销声匿迹,连一点点的印痕都没有留下,他找不到任何线索,来填补心中因这个名字而留下的至深伤口,只好绝望地放弃让它愈合的希冀。更何况,古丽柯孜对他说过的话还在心里盘桓不去,他们没有踪迹,却也不在殉教弟子的名单上,这是否是最后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呢?

  月光从小客栈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同时一阵阵灌进来的,还有冰凉的风。叶锦城半倚在榻上,定定地看着那束月光由短变长,又由长变短。他睁着眼睛,月光落在他银色的睫毛和眉头上,像是冻结了的寒霜。他不动,也不睡,直到暖色的光线取代了冰冷的月色,他才试着活动冰凉的手脚,今日可以上山朝拜,他要上山去看看。往日相处的时光里,陆明烛尊重他,从未试图跟他传授过任何明教的教义,更没有强迫过他相信什么。他曾将陆明烛对他的尊重当成懦弱,将陆明烛的宽容当成愚蠢,对于陆明烛心里想的、在意的、喜欢的、虔信的,他从来没有真正留心过。如今陆明烛已经不在这里,他最终能做的,也只能是去看看记忆中陆明烛直到最后都在虔诚笃信的东西。

  外面起了不太大的风沙。陆明烛躺在榻上,听着外面的风声,辗转反侧。他自从来到这里,甚至觉得比先前在无明地狱的单间牢房中还要寂寥和孤独。无明地狱是被明尊抛弃的所在,那个地方离群索居,成为汪洋大海中理所当然的孤岛。可这里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明明身在人间,在明尊圣火所能照耀的范围内,他的周围有这么多人,可依然孤寂无边。他不能排斥入睡,因此只好夜夜接受叶锦城入梦而来的烦扰,有时候他也会冒出恶毒的念头——也许叶锦城过得并不好,也许他已经死了,如果不是死了,怎么会夜夜入梦,搅得人不得安宁呢?可每每醒来,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叶锦城将自己像是白痴一般耍弄于股掌,到最后还大仇得报,世上断然没有比这更加称心如意之事了,叶锦城又有什么理由过得不好呢?陆明烛思及此处,终于翻身打算入睡,他听着外面的风声,心中想着,就算是叶锦城再从梦中惊扰他千次万次,他也不怕。梦境只是梦境。

  他却没有梦见叶锦城。他梦见的是谷清泉。他梦见小时候,他拉着她,还有陆明灯和谷清霜一起去看三生树。花树静美,灿烂如梦,连附近沙漠中的风都十分温柔。陆明灯和谷清霜玩累了,在树下睡着了,只有谷清泉没有入睡,他拉着谷清泉在三生树下坐着,给她讲她听过很多遍却也不会腻的三生树的故事。尽管在仍旧是个小小少年的陆明烛看来,这故事着实可笑,是用来哄小姑娘的罢了。然后在一个炎热的夏季,他离开这里,跟随长老们启程去中原,谷清泉哭着喊着扑过来,拉住他的衣摆不让他走。他笑了她,说让她努力习武读书,他会在中原等她。这是他一句无心而且不负责任的承诺,可她记住了,多年后真的来中原找他,面对疼爱多年的师妹——只是师妹而已——他觉出一种无能为力,并不想伤害她,但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明尊说得对,没有什么人没有罪愆,叶锦城伤害他,他伤害过唐天越,伤害谷清泉,说到头来,不过因果循环,最后都将归于平静。少年时代的场景消失不见,他看见谷清泉从大光明寺的惊雷闪电和血烟腥风中走来,他惶急地奔上前去,想要拉住她——奇怪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又清楚地记起自己当初在大光明寺战场中遍寻师妹而不得的那种心急如焚——可他同谷清泉间,总隔着一段距离,他只能隔着间隙飘过的烟火,看见谷清泉血迹斑斑的砂金色长发在风中招展。很多的血从她胸中流淌下来,渐渐蔓延到他脚边。他想说话,想大声喊叫,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谷清泉在前面走着,脚下深黑险峻血迹横流的路,渐渐变得明亮,最终延伸成一片浅色的沙地。

  四下里不知何时风停了,一切都寂静无声。唯有三生树上那些泛着莹白和浅淡蓝紫色的奇异花叶,不知何故轻轻摆动。谷清泉在花树下驻足,陆明烛急急忙忙地追随她的脚步走上前去,谷清泉在对他微笑。

  师兄,你还记得么,三生树的花,从来不谢。

  陆明烛发怔地点头,他想伸手去触碰她,他对她虽然没有男女之情,可是她确实是他最疼爱的、最对不起的师妹。谷清泉又幽幽地说了一句什么,陆明烛只看见她鲜艳的嘴唇微微张合,却听不清她说的后半句话。

  师兄,你走了之后,我经常来这里,许过很多可笑的心愿,这些心愿,一个也没能实现。她微微地笑着,好看的脸上流露出让人于心不忍的失望,师兄,你……

  陆明烛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在喊谷清泉的名字。四周一片寂静,屋子里的东西在暗夜中看不清楚。屋外的风声已经渐渐快要停了,他这里与别处隔得远,听不见什么,可他知道今天是山下百姓能上山朝拜圣火的日子,四处一定早就熙攘起来。陆明烛掀开毯子,走到外面,清晨的光已经隐隐透向四面八方,他转身望着西北方向。今日他不去朝拜圣火,他要去看看三生树。

  轻功许久没用,颇有些生疏了,可赶到三生树的时候,也没有花多少工夫。这里原本经常有许愿的年轻恋人,可今日因为是朝拜圣火日子的缘故,四下里都空荡荡的,只有一树灿烂花叶,静静地兀自绽开。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四下里安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陆明烛在树下坐了片刻,他想起许多往事。烈日渐渐升高了,虽然晚上的风尽是秋季的寒凉入骨,可此时还是很热。陆明烛被照得有些心烦意乱。他摸摸身后,谷清泉的弯刀安静地贴服在后背上。他深信头天晚上之所以没有梦见叶锦城,是因为谷清泉托梦给他——师妹,的确已经死了。这是他理智中早就知道,却一直排斥去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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