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37)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一年多,那可很久了。”叶九霆盯着他,神情带着稚气。

  “很快的,”叶锦城微笑着摸摸他,“师兄第一次见到你,差不多已经是五年前了,都好像还是昨天一样,那时你才这么高,一只手就能提起来。”

  月光落下来,照在叶锦城微微颤动的银色睫毛上,叶九霆仔细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笃定道:“师兄,秋红师姐说你是去做生意,我觉得,你不是。”

  “那我去做什么?”

  “你……”话已经到了舌尖,就要脱口而出,却生生地被叶九霆咽了回去,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一句话惹下的祸事,而这祸事,到如今似乎仍然没有结束,师兄这副样子,似乎仍然是为了当初的事情。有些话灼烧得他火急火燎,却不敢再开口了,只能焦灼地转开眼睛。

  叶锦城盯着他看了一阵,叹气似的笑了。他如今什么都记了起来,自然也记得之前叶九霆的问题。他并不怪叶九霆,甚至还在感激这个小师弟。若非他一句话,自己也许早就挥剑自刎,欠下的那么多债,就再也没有了弥补的机会。

  “你小小年纪,怎么心眼这么多?”他捏捏叶九霆的脸蛋,“还记着当初的事情呢?师兄早就记起来了,谢你还来不及,你整天都在想什么?你还记得你明烛哥?”

  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奇怪的震颤滑过后脊梁。他已经多久没有再清醒地说出过这两个字?之前疯的时候,整日疯疯癫癫,见人就要问陆明烛,这三个字说得理所当然,可清醒之后,涉及到陆明烛的问题,或是由别人发问,自己被动回答是否,或是默默地沉思,并不将这个名字付诸于言语。这两个字,恍若隔世一般,让他痛楚不已,从心底深处翻涌起一种深重的苦涩,苦得他差点掉下泪来。

  “我当然记得!”叶九霆一听师兄也不避讳,顿时放下了心中一块石头,两只小手抓住叶锦城的袖子,眼睛瞪得圆圆的,紧紧盯住叶锦城。叶锦城正想流泪,给他这么一盯,难堪万分,只能竭力把持。

  “师兄,你去找明烛哥?”

  “……是。”

  “那,还回来吗?”小孩子究竟是小孩子,说话不可能像成年人那样有分寸,他并不懂这句话对于叶锦城来说,具有怎样复杂的意义。

  叶锦城又微笑起来,叶九霆似乎看见他眼底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当然回来。”

  叶九霆不放心地紧盯着他。叶锦城对他很好,他总想与这个大师兄多亲近,故而对于这些他似懂非懂却又像是十分严重的事,他觉得紧张,只好通过稚气的发问来求证。叶锦城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对他道:“师兄这几天就要走了,你今天既然来了,我们喝点酒吧,算是你送送我?”

  叶九霆长这么大,也没喝过酒,听了不免兴奋起来。

  “好啊,可是……师父……”

  “你长大啦,喝点酒有什么关系?再说又不让师父知道。”叶锦城被他蠢蠢欲动又畏畏缩缩的样子逗笑了,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和嘴角的梨涡。叶九霆很久没见过他这样笑,陡然看见,猛然想起,这才是记忆中大师兄的模样,也不由得跟着傻笑起来。

  “你去拿酒,那条路走过去,有酒窖。”叶锦城沉吟了一下,“拿青色封布的。”

  叶九霆听他吩咐,不多时就将酒坛取了来。叶锦城打开酒,叶九霆本来拿了酒杯来,叶锦城却已经举起酒坛喝了一口,笑道:“用什么杯子?你长大了,这里又没外人,不用那些东西。”

  叶九霆带着点兴奋和忐忑,也接过坛子,凑上去喝了一口。他没什么经验,只闻着这酒气香甜,一口喝下去,还有不少沿着坛口洒进脖子里,却只觉得一股浓烈的柑橘香气在口中蔓延开来,随即就是滚烫的灼烧感,这感觉太过刺激,他涨红了脸,好容易才伸直了脖子,将这口酒调动下去,随即大声咳嗽起来。

  叶锦城看着他的样子,笑起来,一面伸手为他拍背,一面笑道:“对了,就是这样,要是个男人,就不能不会喝酒,我们江湖儿女,这做人也像喝酒一样,要爽快些,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方才当得起藏剑山庄君子如风的说法,那些耍心眼的事情,不要去做。”

  叶九霆本来咳得厉害,却陡然觉得叶锦城话中有话,不由得连擦着嘴角的手也停了下来,转头望着叶锦城,叶锦城却坦然地转头看他,叶九霆一怔,倒反而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月亮渐渐移到中天,又开始西沉。叶锦城双肘搁在膝头上,叹了口气抬头望天。周围是浓烈的柑橘香气,他喝得不多,却仍然能感觉热辣辣的酒意随着苦涩的眼泪,不住上涌,他需得竭尽全力才能忍住。庭院里后半夜开始吹起凉爽的风,却仍然挥不去这苦涩的燥热,一旁的叶九霆早就靠着廊柱睡去,晕红的小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意。叶锦城看了他一眼,微笑着伸手去摸摸他发热的脸蛋,叶九霆晕乎乎地睡得舒服,只当是有小虫子,挥手拨弄了几下,嘟囔着重新睡去。

  叶锦城微笑着收回手,他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了,只剩下死寂的苍白。他伸出手去,拿起之前叶九霆拿来的杯子。坛子里还剩下一些酒,他站起身来,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随即又倒了一杯。酒坛被他扔向远处的院子里,发出砰的碎裂声,也没能吵醒叶九霆。

  叶锦城举起酒杯。柔婉多情的月光洒落一片凄清的白色,将庭院的石子路和Cao木都照得异常洁净。浓烈的柑橘香气温柔地包围着他,像是春日江南的橘子花雨,又像是旧日情人温柔的抚触。

  “天越……天越!”他哽咽着,泪水从眼角不住地滚落,“这杯酒……敬你……”

  天亮时分他已经收拾妥当,其实除了一些贴身钱物,并没什么可收拾的,一切都已经由商队安排,只需要去杭州城汇合。叶九霆在他的榻上睡得香甜,一时半会不会醒。叶锦城伸手摸摸他的小脸,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叶思游闭关不见,他也不想再惊动师父,只能隔着几道门,远远往师父居住的地方磕了几个头。天光熹微,只在东边的天际有一线极浅的鱼肚白浮现。叶锦城看了一眼楼外楼巍峨斜挑的屋角,握住腰间轻剑剑柄,大步走向驿站方向。他却没料到,驿站处已经有人等着他。

  白竹依旧玄衣广袖,站在驿站前的小路上。叶锦城看见他清峻微冷的脸,在晨雾浮动中,仿佛带着些说不出的神色,可看那姿势,又像是专门等了自己许久。

  “……白先生?”

  白竹突然叹了口气。他摇摇头。

  “游哥不肯见你,”他看着叶锦城,脸上是以往很少出现的无奈,还有点担心,“你师父说得难听,其实他是担心你,怕看见你,又要伤心……你,不要怨他。”

  叶锦城沉默地摇头,他知道自己对不住师父,这三年来宛若一场大梦,他清醒过来才明白只有师父对他不弃不离,在流言蜚语与唇枪舌剑面前,毫无保留地爱惜他、保护他。他对师父已经是忤逆,可如今的情状,由不得他不继续忤逆下去,他所能做的,只不过是让师父眼不见为净。

  “白先生,您多虑了,我怎么会……”

  白竹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你既然知道,那我也放心了。路上保重,告辞了。”

  他说罢转身要走。叶锦城只觉得眼眶酸涩,不由得红了眼睛。

  “白先生!”

  “怎么?”

  “以前是我不好,”叶锦城的声音很低,“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却还是不懂许多事情,也经常对白先生不敬,我病的时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白先生却不计前嫌。大恩难报,先生受我一拜吧。”

  他说着跪下去,对白竹磕了一个头。

  白竹叹了口气,要拉他起来,叶锦城却不肯,只道:“锦城还有一事相求,白先生,我此去西域,一切未知之数,万一……白先生,还请安慰师父。师父为了早年的事情心中难过,我也是知道的,还请白先生……”

  白竹摇了摇头,也不拉他起来了,只沉吟了片刻,道:“你还能想到这些,已经是很好了。我知道你心里疑问着当初你师父的事情……其实这么多年过去,孰是孰非,哪里还能说得清呢?其实你自己的事情也是一样,当初你师父与我,对你事事阻挠,不惜让你心生怨怼,意思并非说你做的事情样样皆错,只觉得这样下去,对你徒劳无益,故而出手阻拦。说到底,不过是为你好。”他叹口气,“事到如今,游哥想开了,我也想开了,他觉得这样好,你未必觉得痛快;当初你若是听从你师父的话,如今到头来大约确是没有今日之苦,可未必没有别样痛楚。一切情仇恩怨,强求不得,你好自为之吧。此去小心,你师父,还等着你平安回来。”

  白竹说完,玄色衣袖轻拂,转身顺着来时的路缓步而去,只片刻就消失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中。

  (七十四)

  这里面着实分不出白天黑夜,只有例行换班的动静和守卫弟子送饭的时刻能提醒他还有光y-in的存在。陆明烛大多数时间半梦半醒,因为着实无事可做,也不想做。因为这里没有别人,甚至不能用打架争吵来打发时间,只能用回忆来填补,所以过往的日子开始像是噩梦一般缠绕着他,每每辗转入睡,最后都以惊醒告终。无数次他梦见大光明寺风雨雷电,梦见叶锦城神情如冰,织炎断尘在他手里散发炽热杀意,从他肩膀里流出的温热的血液,顺着悲魔饥火的刀身一直流到自己手上,随即腰侧剧痛,每每急喘着醒来。醒来有时候眼眶干涩,恍然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明教弟子在死亡之海的训练中;有时候泪流满面,因梦中的窒息而被压迫着哽咽,但是无论怎样,不会改变的就是寒冷和麻木,那种无休无止的痛苦,仿佛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缠绕着冷意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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