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38)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可比旧日的伤痛更让他害怕的,是仿佛无休无止的孤寂。他知道外面日月轮转,守卫弟子们日复一日地换班,兴许还大声抱怨着差事的无聊,可即使是他们认为的无聊,对于他来说,也成了奢望。时光仿佛静止下来,他靠在那里,有时候觉得是一瞬,有时候似乎又过了很久很久。这里黑暗,寂静,让他开始失去岁月的概念。这无聊和孤寂渐渐让他难以忍受,可他知道,即使大声喊叫,心中的郁结也不会消减。

  看守将送饭的盒子放在一边,重新锁上门,转身出去了,牢房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陆明烛盯着那盒子看了一眼,兴趣缺缺地转过头,他的目光投向墙角,那里搁着蒙尘的扫帚和火把。他想起之前被发落时听到的命令,洒扫此处,安心思过。

  陆明烛转过头,目光落到另一侧黑沉沉的通道口。自从去过一次,他就对这个地方无比排斥,那堆放破烂老旧经卷的地方,散发着和记忆中某些羞耻又火热的记忆相同的味道,他厌恶至极的味道。

  他盯着那甬道看了片刻,重新靠在石壁上,合上眼睛。只是片刻后,却又挣扎着睁开眼,重新看着墙角的火把等物。

  陆明烛迟疑着站起来,走到墙角去捡起几支火把,燧石和凝固的油脂被扔在一旁,他捡起来,擦着引燃了火把,犹豫了片刻,伸手拿起扫帚,才弯腰再次走进那条窄小的通道中去。一路走,他顺手将通道中一些细小的石块杂物扫成一堆,只是片刻,就走到了之前的那个厅中。陆明烛强忍着扑面而来的书卷和尘土的味道,皱着眉举起火把照了一圈,很快找到了支架。他将火把架在墙上,又将剩余的也点燃,分别固定在几处。厅中被火光照耀得明亮起来,他这才仔细地开始打量四周。

  这里显然以前是牢房,不过如今四处栅门大开,每一间都堆放着许多残破不堪的书卷,上面都蒙着一层薄尘。陆明烛慢慢蹲下去,信手拾起一卷。上面的尘土飞扬起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纸张和卷轴被凌乱地像是一堆垃圾一样乱七八糟地扔在一处,他拿起的卷轴纸张,在他手底下似乎微微颤抖,仿佛是出于摆脱了蒙尘命运的惊喜。那因时间久远而薄脆的细微响动,让陆明烛不由自主地放轻了手里的动作——他拉开纸张,上面密密匝匝地写着文字,他借着不稳定的火光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这是他认识的文字——明教教中经卷上的文字。那些曾经沉默无声地堆叠在大光明寺藏经殿中的卷轴,里面记载的就是这样的笔画。

  他看得懂,并且由于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他的手因激动而逐渐颤抖起来,抖得上面的文字都花成一片,他不得不将之放下,稳定了一会心绪,再拿起来仔细端详。

  火光黯淡,脂油似乎开始不够燃烧了。陆明烛双手小心翼翼地撑开那曾经被像垃圾般丢在尘土中枯黄腐烂的卷轴,走到火把旁边,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那里面写着一段陌生的经文,歌颂光明与河流。陆明烛从小由师父和阿契斐长老教导,比普通的明教弟子,还多念过一些经文,却没见过这段。他读了一会儿,突然发觉,这似乎不是明教的典籍。明教教义歌颂圣火日月,这里却更为虚幻,与他从小到大读过的经文,都不一样。

  陆明烛困惑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那大堆散乱的卷轴旁,又随手挑出几卷来看。火把渐渐发出毕剥毕剥的爆裂声,火焰也渐渐小了下去,他也浑然不觉。直到书卷上的那些细密文字,开始在摇曳黯淡的火光中像蝌蚪一样浮动起来,他才恍然发觉火把上的油脂已经快要燃烧殆尽。陆明烛连忙站起来,胡乱将手上的经卷卷起夹在胳膊下,从墙上拿下那快要熄灭的火把往回走。那火焰越来越微弱,走到甬道的一半就熄灭了,陆明烛只得摸黑扶着石壁往前走,石壁触感冰凉,他突然站住了——这是祆教的典籍。他曾经看过类似的经文,在大光明寺的藏经殿里,也有那么一部分经卷,是旧日祆教的典籍,他看过几眼,对那些东西,还残存着一点点的模糊印象。

  可也仅仅是几眼而已。明教从祆教脱出,有些东西源自于祆教,早期却不免尽早与祆教撇清,以示区别,好另立门户声势。这些旧日的典籍,被教主和跟随教主的一批长老们带出,有些被加以利用、修改、传颂,有些却渐而被遗忘。没有人比陆明烛更清楚,几年前的明教上下,都被卷入一股莫名其妙的狂热中,所有人只看见据点不断增多,只注意教众人数不断扩大,并没有人还能记起这故纸堆里的东西——它们被像垃圾一样,丢在这冰冷而暗无天日的无明地狱中,就是最好的例证。

  陆明烛缓步从甬道中走出来,走到牢房的一角坐下。他想清楚了这些事,却没有余力想太多,一旦克服心中的障碍,走出这一步,无聊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驱逐着他去阅读那些文字里记载的东西。

  时间依旧在不知不觉地流逝,陆明烛却开始渐渐觉出一种平静。随着阅读的深入,他发觉的确如自己之前所料,石室中的经卷,大多数都是当初从祆教带出来的典籍,除了教义,还有山川河流,人文风物的大量记载,却不知怎么都被人CaoCao丢弃在此,从未善加利用。这些书籍浩如烟海,根本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读完。他渐而不觉得难熬,甚至开始觉得时光匆忙短促,这里的东西这样多,似乎怎么都看不完。

  守卫弟子也发现他渐而忙碌。在不读书的空闲时间里,陆明烛渐渐开始将石厅中整个打扫出来,那些书卷上面还能辨认出模糊不清的标示,也被他分门别类地大致整理出来。时间长久之下,这里仿佛成为被天地遗忘的角落——这里是无明地狱,是被明尊抛弃的地方,可如今他在这里,已经开始渐渐找到平静。

  他也会想起陆明灯和谷清霜,担心他们如今过得好不好。陆荧也很久没有来,大约是太忙,或者是因为别的缘故。他曾经听叶锦城说过中原朝廷中争斗的事情,那些关于政治犯的传闻,他也听过不少,如今他明白,自己所犯下的事情,也同那些人差不多了,是断然不可能被轻易放出去的。更何况如今叫他出去,他反倒还开始真有些舍不得了。更何况他清楚,明教在几年前溃退到这里,如今想要休养生息,定然有大量的事情要做。

  这些都不再是他烦恼的事情。他孑然一身,并没什么可牵挂的。可只有一件事,让他一直难以忍受。如今醒着的时候他已经有事可做,不再害怕无边孤寂,可夜晚,那些关于叶锦城的梦境,仍然在持续纠缠、折磨着他。他排斥去想叶锦城如今过得如何,却又每每不由自主地去想。何必呢?何必呢?在寂静黑暗的夜晚,连外面的值守弟子也停止换班,一切悄无声息的时候,他手执书卷,面对脂油灯发出的微弱如豆的灯火,长时间地陷入冥想和沉思。他一定过得很好——大仇得报,他有什么理由过得不好呢?至于自己,恐怕早就被认为死在大光明寺一役,那些旧日的虚妄甜蜜,对于他叶锦城来说,恐怕不过是说忘就忘,无关紧要的一页罢了。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可思绪却有了自己的意志,他觉得无可奈何。西迁路途艰难,他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陆荧每次所做的事情,在如今看来,也是自有道理的。他二人多年以来对对方的行事风格都不屑一顾,直到如今,似乎才开始互相谅解。枫华谷的事情他想不清楚,那些经卷里没有答案,却让他渐渐有些模糊的观点。陆明烛凝视着那兀自燃烧的灯火,下意识地来回翻动手里的卷轴。

  外面传来的说话声惊醒了他。陆明烛探过身子向前看了一眼,有个人裹挟着一身大漠夜间的寒气走进来,斗篷上大约是沾了沙粒,被他甩得哗哗作响。那人顺手拔下墙上一支火把,往他这边照了照。

  “看起来你过得挺好啊。”这熟悉的语气,带一点点善恶掺半的嘲讽,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你。好久不见了。”陆明烛也不起身,只是拖着慵懒的长调回应。

  陆荧打开牢门走进来,他也不坐下,只是看了陆明烛一眼,嫌弃道:“你看看你自己,都变成什么模样了?”

  陆明烛接过陆荧扔过来的小刀,不紧不慢地道了声谢,放下手里的书卷,挪到另一侧,从灯碗里蘸了点油,慢条斯理地刮脸。陆荧看着他,脸上那浅浅的嫌弃神色还是没完全褪去,可开口的语气带着诚恳。

  “许久没来看你,抱歉。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元气大伤,如今教中事务难免繁忙些,你师弟师妹都很好……他们是想来看你,已经不知道同法王说了多少回,可你犯的事,在外面的名声不好听,上面一直不准他们来看,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也就是我还能偶尔来看看。当初跟随教主西迁的人,基本都得到升迁……也只有你如今还在这里……唉。”

  他突然叹了口气,瞧着陆明烛。

  “你叹什么气……多谢。”陆明烛因为手上的动作限制,说话的声音也含含糊糊的,“他们过得好就行,我不担心别的……只怕……”刀刃不是很锋利,似乎弄痛了他,他皱了皱眉,停顿了一下,“只怕他们受我牵连,不被重用,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的确,跟随教主西迁的那些弟子,几乎都得到升迁。明教被朝廷下令清剿,更有各大门派围追堵截,明教溃退匆忙,有许多弟子隐姓埋名,放弃信仰;还有许多无力跟随教主,只能在中原躲藏苟活。那些能活着跟随教主法王回来的弟子,几乎都是最优秀的,能一路过来,除了明尊眷顾,还有体力、智慧、应变力等等,这些弟子,几乎都是要比旁人高出一筹的。

  “……我在说服法王和各旗指挥使们,重新调查你这件事。”陆荧沉默了一会儿,突如其来地开口,“你当初在圣墓山上破口大骂,他们也没有讯问你本人,就将你关起来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叶锦城,跟你到底怎么回事?”

  陆明烛猝不及防,手腕一颤,那刀就伤到了脸颊,在上面留下长长一条口子,血液瞬间滚落而下。陆荧也吓了一跳,要凑上前去看,却被陆明烛摆手制止了,他擦了两下,从衣角撕下一小段布条按在上面,很久都低头不语。

  血滴答着滚落,从手背蜿蜒到手腕下面,同大光明寺里叶锦城的血流到他手背的触感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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