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36)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叶思游挥手打断。叶锦城似乎听见师父冷笑了一声,又觉得是听错了。

  “他说过这样的话?那你既然觉得有道理,听进去了没有?”

  “徒儿觉得有道理,”叶锦城不知怎么的,额上涔涔冒出一层细汗,“可是并不能全懂。”

  “总算说了实话。”叶思游冷笑一声,这回叶锦城听得真真切切,“我往日总不想你多走弯路,你是师姐的孩子,我总想着你能事事顺遂,一生平安,无奈这天意如此,更不敌你自己执意行事。你还记得你在这个屋子里跟我说过的话?‘祸于己,谤于世;循环因果,运命不昌’。如今看来,已然应验了一半。你x_ing子固执,和师姐一样,和我也一样。不碰得头破血流,你就不会回头,我说什么也是没用。我早已想通了,这怪不得你,我像你一样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既然你如今记得唐天越,记得陆明烛,都至死不能忘怀,你想去,就去吧。此去一路艰难,你若是能平安回来,自当明白静亿大师话中深意;若是死在路上,我也只当从没收过你这个徒弟,等下了y-in曹地府,我自向师姐请罪。别的不用多说,出去。”

  “师父……”叶锦城愣了,他没想到叶思游一番话下来,字字犀利如锋,根本让他毫无辩解的余地,虽然他也并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可他总以为叶思游会阻拦,没想到如此顺利,顺利得有些反常。联想到方才师父问起静亿所说的话时的古怪态度,叶锦城突然觉得心思一沉。之前在嵩山,他亲眼目睹叶思游对静亿出手,而静亿并不还手,甚至不抵挡。叶思游打完就走,根本不作停留,此后也绝口不提此人。他虽然知道师父与陆沧海的事情,可他并未见过陆沧海,往后多年,师父对此讳莫如深,他也始终不再去问。

  “师父……”他陡然明白过来,顿觉得后心粘腻,悄悄浮起一层冷汗。

  “去。”

  “……师父……我……”

  “去!”

  叶思游陡然站起身来,劈手将桌上茶盏拂到地上。他手上的珠串砸在桌角,拧成的几股金线随之一同断裂,茶盏脆裂的响声和珠玉四散落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刺耳无比,听得人阵阵心悸。

  叶锦城流着泪看了叶思游一眼,重新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安静地跨出门去,掩上门扉。月光静静地从窗口流泻进来,房中只剩下叶思游,手里握着残破珠串,一动不动地站在一片清幽的焚香气息中。

  (七十三)

  明教虽然溃退西域已经将近三年时间,可若是用心打听,即使是远离长安的杭州城内,也还是有许多关于明教的消息的。叶锦城大病初愈,身体不好,可还是来来回回在杭州与藏剑山庄之间往返了数次,总算是大致将明教如今的状况打探清楚。杭州城内他熟人众多,可这些人都足有几年没见过他,虽然谣言漫天飞,如今再见叶锦城,见他虽然神志正常,头发倒是白了,不免又是议论纷纷。

  他咬着牙,对那些谣言充耳不闻,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更何况,他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楚地意识到,所谓谣言,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事实,而且他们见他许久未出现,一出现却打听的是明教的消息,更会议论纷纷,因为这简直等同证实了谣言。将明教的消息打听得差不多,叶锦城转头去商会中寻找商队,凭他一己之力,断然不可能独行如此之远的距离,只能借助与商队同行来完成这事。

  那些嘲笑、他走进人群中时人们掩饰不住好奇却又故作若无其事的目光、在他转身离去时仿佛林中危险过后的群鸟啁啾样的窃窃私语,包含着鄙夷和兴奋,可这些他都不在乎,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些人说话时的语气。他能注意到,所有人都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对他说话——与他在藏剑山庄时师父与白竹不同的——好好的一句话说完后,还偏偏要另作解释,仿佛怕他听不懂,或者无理取闹。这是一种对年幼的孩子或者是疯子才有的说话语气,带点无奈,还带点小心翼翼。

  叶锦城没有余力计较这些。何况他知道,旁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原也无可厚非。关于他的谣言,他在神志不清的那两年中并不清楚,可如今看来,这谣言已经无孔不入,连刚入江湖的毛头小子,也都多少知道关于他的事情。而可怕之处就在于,若是事实也就罢了,谣言之所以是谣言,莫过于半真半假,让人无从分辨。那些关于他和明教弟子之间的事情,则更为难听,可对于他来说,那些所谓他被明教弟子睡了三年之类的传闻,让他无法反驳,他也不想反驳,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他甚至觉得,若真像谣言中所说,或许还能减轻他的愧疚,缓解无休无止的心痛。

  “叶公子,商队出发就是半月之后,如果提早到了,冬季是不能翻山的,得在商会驻点休息,来年冰雪消融了再走……叶公子,你可明白?”

  “知道了。”这最后一句话又是那种让他难以忍受的、小心翼翼的反问,仿佛怕他听不懂,他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只能竭力压制着不耐烦的情绪,“知道了。回头我叫人把钱送来。”

  叶锦城一步一顿,缓慢地走出商会大门,外面的街市熙熙攘攘,刺目的阳光从碧青的天空澄净地直刺下来,他突然有点想哭。

  叶思游自那日之后就推说闭关,无论如何不肯再见叶锦城,只有白竹偶尔还能与叶思游说上几句话。卫天阁来藏剑山庄提亲的事,叶思游答允下来,叶秋红也愿意,卫天阁还有任务在身,先行离去,留下话说过些日子再来迎娶。

  叶锦城知道,自己这么一走,决计赶不上师妹出嫁。他无可奈何,满心愧疚,却再也不能等——卫天阁带来的消息,像是在枯萎的灰烬上又重新燃起一簇烈焰,虽然灰烬已经燃烧殆尽,可这把烈焰来势汹汹,让其中未燃尽的残片又重新燃起一些熹微的火光。他不能再等,陆明烛,陆明烛也许没有死。他知道,即使不说这一路艰险,即使陆明烛没有死,即使他们能再次见面,只怕也是刀光剑影,势不两立,求得原谅之类的念头,他已经连想都不敢想,可即使无法获得原谅,甚至可能是徒劳无功,他也不能不去。

  他在剑庐里呆了数日,旁人在铸造兵刃,他却独自缩在小间中为叶秋红打首饰。许多的记忆浮现上来,他雕琢金饰的时候,想起他曾经为陆明烛打过一只耳坠,这些记忆只能被容许一闪而过,因为如果反复地琢磨,他可能就会再次疯了。

  月亮浮在快到中天的位置,叶锦城将做好的银杏叶花色的首饰放进锦盒里收好,转头看了看,屋里一切笼着一层轻纱似的冷光。他在金笺子上写了几个字,置入锦盒中,扎好红绫放在一旁,这才如释重负地喘出一口气。他想起给陆明烛送弯刀的时候,也是这样放在盒子中,只不过如今是想见师妹与人百年好合,当初赠刀给陆明烛的时候,心思何其不堪。他的目光落到屋中剑架上搁着的重剑上。

  叶锦城定定地看着那重剑一回,织炎断尘在这暗夜里也散s_h_è 出炽热的微光。他咬了咬牙,突然走上前去,左手握住剑柄,用力提起它来。

  根本提不起来。他病了太久,之前所中的毒,与内伤淤积在一起,早就让他的内力近乎废弃。这一点从他清醒的那一日,就已经慢慢意识到,只是还不甘心,不想承认,有哪一个习武之人,能坦然面对自己失去武功的事实呢?叶锦城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将那剑从剑架上提下来,拖曳着它往后院方向走过一截,临到门槛处,已经觉得冷汗从后心不由自主地渗出来。他咬牙将重剑提过门槛,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庭院中央。

  叶锦城双手握紧剑柄,藏剑重剑武学是早就烂熟于心的,他的手腕下意识地想要去反手抡起重剑,可之前那阵拖曳和提拽,早就让他腕骨酸痛,上臂一阵阵扭绞着终于脱力,那重剑剑尖在空中提起一半,终于垂落下来,当地一声重重砸进地上,随即剑柄也难以自控地脱了手,整个剑身落在地上,磕到了石子路,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响声。

  月光落在他脸上,叶锦城脸色煞白,终于还是慢慢蹲下身去,想将那重剑捡起来,可他的手握住剑柄,却再也没了力气,只能保持着虚握的姿势,发怔地半蹲在那里。风拂过院中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浑然不觉,直到身后不加掩饰的脚步声惊动了他,随即他听见有人轻声叫他。

  “师兄。”

  叶锦城像是被蜇了一下,猛然从剑柄上收回手。叶九霆逆着光站在那里,身上穿着整整齐齐的一套杏色衣服,十来岁的孩子,身形即将开始长开,逆着月光,那还有些瘦棱棱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叶锦城自好了以来,其实也没怎么见过他,如今陡然看到,不由得有些发怔。他平白无故丢了三年,对叶九霆的印象,也始终停滞于印象中那个细瘦如豆芽一般的孩子,如今再看到叶九霆,不由自主地觉出几分酸涩的陌生。

  “大师兄,你在做什么?”

  “哦,没……没什么,”叶锦城几乎有些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用手掸着衣摆上不存在的泥土,“睡不着,出来走走,九霆,你怎么不睡觉呢?”

  叶九霆沉默了一会儿。他出身也不光彩,来到藏剑山庄以前过得也艰难,因此十分懂事,心思也比一般孩子深沉。

  “……我,”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他们说,大师兄要去西域了,很久都不会回来,是不是?”

  “……来。”叶锦城叹了口气,走过去,用因为脱力还在微微痉挛的手指牵住他的手。叶九霆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立即转头狐疑地盯住叶锦城,可叶锦城装作不知,竭力抓紧了他的手,把他往庭院青石台阶那边带过去。叶锦城用手扫了扫台阶,拉着叶九霆坐下。

  “师兄是跟着商队去做生意,西域不比长安,也不比你以前住的万花谷,是很远的,可说快也快,”叶锦城温柔地摸摸叶九霆的头发,“一去一回,快的,也不过一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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