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17)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叶思游沉默不语地拧起眉头,随即向里面的房间看了一眼,叶锦城正睡在里头。自从他病着,叶思游就不让他再住自己的宅子。里面恰巧也很应景地传来些响动,像是叶锦城醒了。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站起身来往里面走。

  叶锦城果然是醒了,眼神一贯的有些茫然,他披着厚重的外衣坐在榻上,手里正抓着那张弯刀的图纸。叶思游已经近乎习惯了,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果不其然,叶锦城见他进来,开口道:“师父,你看见明烛了没有?”

  话是一样的话,他问过不下百次了,只是白竹已经注意到,叶锦城今天的脸色似乎格外苍白些,神情也更为奇怪。因为一直久眠,他的脸似乎微微有些浮肿,几绺额前的白发被压得黏在额角,脸颊上还带着枕头上金线的压痕。

  “他去长安有事了,你又忘了?过年的时候,就回来。”

  叶锦城突然看看他们,又低头看看手中卷着的图纸,将它慢慢展开。那上面墨线精工勾勒的两把弯刀线条流利,力与美之间,透露出隐隐杀气。他怔怔地看了一刻,突然眨了一下眼睛,白竹看见两颗很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掉落在图纸上,洇成两枚圆印。

  “不,你们都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是不是?”他倏然又抬起头看着白竹和叶思游,眼神依旧茫然,像是对自己的话狐疑不已,可听语气,似乎又很是笃定,“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再也不会回来啦。”

  (六十)

  冬季来到了。葱岭附近,已经开始出现明教的小据点,他们在这里得到休息。但是,没有人会愿意在寒风凛冽的冬季翻越葱岭。饥饿、窒息和劳累带来的死亡往往措手不及,在人放松警惕时悄悄降临。询问了据点的弟子,教主与法王所带领的其余先头队伍,比他们这些零散西迁的弟子们步伐要快上许多,早就在冬季来临之前过了葱岭,现在想必已经离圣墓山据点不远。陆明烛之前因伤耽搁,又找寻师弟师妹,耽误了很有些时日,所以更是慢了许多。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在附近据点停下,等到来年开春,天气转暖,再翻越葱岭。据点开始陆续迎来前前后后的明教弟子,皆是从中原据点溃散,历经旅途艰险,走到这里的。队伍开始渐渐变得庞大,有许多明教弟子在此渐渐聚集,准备着来年开春结伴翻越葱岭。

  对于陆明灯、谷清霜还有陆荧来说,总算能够稍稍放松。陆荧有时候会同他们二人说起大光明寺之战,倒也不吝啬提起自己是如何救了陆明烛的命,这倒让听到了具体细节的谷清霜与陆明灯更是对他多了几分崇敬之意。家乡就在不远的地方,来年开春,再翻越葱岭也不是什么太艰难的问题,心中的伤痛渐渐被似乎已经近在咫尺的家乡气息抚平,年轻的心开始逐渐恢复欢腾雀跃,年轻的人们开始有说有笑,伤口已经在渐而愈合。

  夜晚格外的寒冷。谷清霜一推开屋门,就被呼啸而来的寒风吹得几乎一个趔趄,外面夜色笼罩,青黑色的苍穹看起来广阔无边,上头满洒着无数星子,显得寒冷而高远。荒滩碎石延伸到远处夜色下黑色隐约的起伏山脊那边。谷清霜绕过坍圮的陈年木材搭的门,远处的碎石滩上,陆明烛坐在那里。

  谷清霜心里有点难言的凄然。她听陆荧说过大光明寺惨烈一战,也多少清楚陆明烛与陆荧是经历怎样的艰难才死里逃生,面对同伴的死亡、敌人的杀戮,要怎样才能做到心中平静呢?这一路艰难,她也渐渐懂事,想起当初明教在中原发展,朝廷嘉许,江湖来贺,那时候陆明烛跟着阿契斐长老,他们便一直觉得一切进程都cao之过急,根基尚未稳固,就急于求成,最后恐怕会出事——果然是出事了,这代价太惨痛,惨痛得他们谁也承受不起。她知道,陆明烛的抑郁也许就来源于此,他们到达这里已经很久,大家都开始逐渐绽开笑颜,振作精神,可似乎独独只有陆明烛不行。

  路途中,他是可靠的师兄,他们靠他庇佑,只要有他在,似乎就什么都能解决。他经验丰富,坚定温柔,可是一安定下来,谷清霜发觉了——只要暂时褪去了劳累的折磨与死亡的威胁,他似乎就开始憔悴下去,谷清霜与陆明灯都看见过,陆明烛闲暇无事的时候,总是持续着格外沉默,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谷清霜究竟是个姑娘,心思格外细腻些。她注意到一些旁人都未曾注意到的事情。

  从陆明烛找到他们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曾主动提起过叶锦城这个人。当初陆明烛随叶锦城回到藏剑山庄,两人要好之时的情况,谷清霜也是看在眼里,只以为他们两人会一直在一起。他们跋涉途中,谷清霜开始不懂事,无心地提起过叶锦城几次,陆明烛都是反应冷淡;后来她渐渐开始觉出奇怪,这让她更想知道其中原委。她甚至含蓄地同陆荧提起过这个名字,陆荧若有所思,却终究说不认得。

  谷清霜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才裹紧了衣服,一步步走上前去。碎石被踩踏的响声惊动了陆明烛,他回头看见是谷清霜,微微一笑。

  “这里风这么大,师兄怎么不回去呢?”

  “屋里人多,我想一个人呆着。”陆明烛微笑地摇摇头。他们路途中,陆明烛曾经用刀将头发削去,如今他的头发又长长了,被他低低地梳拢在一起,垂在后背上。

  谷清霜心中一动,突然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与师姐谷清泉的倾慕不同,他在她心中,一直是可靠的兄长。她能感觉到,他被什么东西一直折磨着,尽管从来不说,可是她就是知道。

  “桃桃好像病了。”陆明烛突然叹了口气,风凛冽起来,呼呼地吹,将他的声音吹得有些破碎,“我带它去附近村子找人看了,也看不好。”

  桃桃一路劳顿,也逐渐衰弱下去,如今虽然不再需要赶路,却像是好不起来的样子。

  “师兄不要难过,会好的。”

  谷清霜突然觉得一阵心酸。陆明烛垂下头去,沉默了一阵。

  “回去吧。离开春也没有几个月了,有什么可准备的,也该开始准备了。我们就要走了。”他说着,似乎是不想同谷清霜独处,站起来转身拉着她要走。

  “师兄!”谷清霜突然站住了,任凭陆明烛拉了一下,也并不动弹。

  陆明烛回头看她。星子的光芒落进他眼睛里,可只有些微的闪烁,他的眼神是坚定的,沉稳已经是他的x_ing格,似乎再也不会被什么磨灭、消褪,可是谷清霜看见,他的眼睛是黯淡的,甚至带着点死寂。即使星光明亮,也激不起涟漪。

  “师兄……你……你是想叶大哥吗?”

  她感觉到陆明烛拉着她的手松了一下,又缓缓地扣住。陆明烛缓步走上前来,他比她高上许多,俯视她的眼神也像是看着孩子。有什么东西从他眼睛里闪烁了一下,可随即又黯淡熄灭下去,谷清霜想,也许是她看错了。

  “清霜,我已经不再想他啦,你也不要再想了,”陆明烛说着,抬手指了一下远处苍穹下起伏的青黑色山脊,“你看,如今我们落到这个地步,也只有家乡才是最安稳的。中原再好,终究不是我们的家。以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他说罢拉住谷清霜的手,“回去吧。”

  谷清霜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咀嚼着那些话。她觉得陆明烛的语气十分奇怪,本来两情相悦的人,即使是如今明教遭到打击,他们不得不远走,可相爱之人被生生拆散,哪里有说不想就不想的道理?她心中狐疑,可陆明烛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由不得她再问。

  风呼啸着吹过荒凉一片的碎石滩,据点前有些破旧褪色的圣火旗帜发出凌厉的招展声。

  春季渐渐到来,封冻的河流开始融冰。大批的弟子们收拾东西,开始准备翻越最后的障碍。桃桃一直衰弱,开春了依然没有起色。这葱岭脚下,人烟稀少,只有往来零星商旅,生活也十分艰难,更难以找到能好好医治的法子。

  如果带着它翻越葱岭,过了葱岭,回到圣墓山,中途还有一片漫漫沙漠。桃桃已经衰弱至此,难保不会死在路上。陆明烛万般不舍,却只能痛下决心,将它托付给葱岭脚下据点中驻守的弟子照顾。这只猫对他忠心不二,在大光明寺雨夜一路跟随,更在西迁路上不弃不离,走到这里,眼看家乡近在咫尺,却再也没法向前半步了。

  他们动身的那一日,春日高原上的寒冷阳光从碧青的天空照落下来,陆明烛将桃桃交付给据点中的明教弟子,随即招呼师弟师妹,跟随翻越葱岭的大队伍一起离去。桃桃被人抱在怀里,开始还未察觉什么,却眼见熟悉的人一个个背上行囊,出门远去。它挣扎大叫,发出刺耳的声音,锋利的爪子在抱着它的明教弟子的手甲上留下一道道划痕。

  陆明烛最后看了它一眼,转过身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步伐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只是一瞬,随即大步跟上队伍。刺目的光照下来,将他们的背影耀成一片空虚,融进灰白的荒滩中。

  炽烈的炎阳直s_h_è 下来,夏日的大漠里长风吹起来,扬起万千黄沙。圣墓山近在眼前。从遥远绿洲出发,穿过荒凉的不归沙海中唯一一条路,就是圣墓山。这里已经再不用担心唐王朝朝廷的追捕,教主与法王终归得以幸免,在前一年就带着大批弟子回到圣墓山,更有原先驻守在此的许多弟子,各短途驿站之间物资交通还算充足,来去往返之间,各处都有火焰燃烧,有大光明教义低声念诵。从中原历尽苦难归来的明教弟子还在陆续抵达,他们回来得不算最早,却也并不晚。无论职位高低,只要是明尊弟子,回来的第一件事,必然是从遥远绿洲穿过不归沙海,上圣墓山朝拜明尊与圣火。

  苍穹恢廓,万里黄沙。圣墓山石道盘旋直上,巍峨高耸。一眼望去,只见一路向上,零星的明教弟子缓步而行,往圣墓山顶朝拜圣火。

  风吹起黄沙,那些沙粒,跟随着风的步伐,翻涌而起,四散为无。

  无数青灰色山脊绵延到天际,在苍黄的大地与青蓝的天光映照下,无言地俯瞰他们。它们聆听日复一日的光明教义低诵,见证将圣墓山石道踩踏得逐渐光滑的虔诚步履,感受光和热,暗与冷,风兼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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