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16)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当年陆沧海也曾经与他发过誓,若是背信弃义,必遭报应。可后来陆沧海到底负心薄情,执意与他分道扬镳。当年誓言,言犹在耳,如今陆沧海却已经渺无音讯多年,不知他是否应了誓,还是照旧活得逍遥自在?说他如今不恨,这断然不可能,痛恨陆沧海的背叛,可在自己这里,他也从未后悔过。

  叶思游想到这里,转头去看了一眼叶锦城,后者不知道正在想什么,只是一手托腮,眼神不知道飘到哪里去。叶思游看不下去,陡然觉得屋子里的炭气太热,弄得人一阵阵憋闷,便转身快步走到窗前,支起窗页。外头寒风凛冽,雪下得越发大了,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隔着一片雪帘,能看见远近景物,都已经银装素裹,在昏暗的天光下反s_h_è 出亮眼的白。叶思游被扑面而来的寒风一吹,想要流泪的感觉总算消褪了一点,外面y-in沉的天空却陡然传来一阵闷雷滚动,隐隐的,声音不大,却没完没了持续了好一会儿。下雪打雷的情状虽然极少,可叶思游也不是没听过,此时这一串雷声,却让他受惊似的迅速反手合上窗页,转头去看叶锦城。

  他是太了解叶锦城了。果不其然,叶锦城已经转过头来,叶思游看见他脸上带着惊慌失措的神情四下环顾。

  又是一阵隐隐约约的雷声。叶思游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将想要站起身来的叶锦城按回凳子上,随即双手环抱住他,无声地抚摸那枯槁寒凉的白色长发。

  “没事,没事……没什么,一下就好,没事。”

  叶锦城不说话,可叶思游能感觉到他手臂下的双肩渐渐颤动起来,随即是叶锦城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天越……”

  叶思游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挣脱开。偏偏那雷声似乎在屋顶上滚动,简直像是得了趣一样,不紧不慢地盘桓不去,流连驻足。叶锦城哆嗦得越发厉害起来,一面低声念叨着唐天越的名字,一面用力推拒叶思游。无奈他一直在病着,实在没什么力气,哪里推得开。好在那雷声终于渐渐不再响起,四周又恢复一片寂静,只有火盆里的炭在燃烧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叶思游抓着叶锦城的手,将用力握住的五指一根根地掰开,然后握住。叶锦城手心里面一片冰凉的汗水,脸色惨白,像是才受过什么大的惊吓。

  “师父,师父,我……”他嘴唇惨白,双肩还在止不住地轻微哆嗦。叶思游强忍悲伤,用手摸摸他的脸。

  “没什么,啊。方才你不是说要请白竹往长安带信?等会他开了方子,我就同他说。”

  “……带信?啊……对,”叶锦城的脸上渐渐褪去茫然,随即像之前那样的笑意又重新浮现,“等到过年的时候,他总该回来了吧?”

  “对,就要回来了。”叶思游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掀开门帘大步走出去。

  没过几日就是冬至,叶锦城的状况越发不好,这种反复而混乱的思绪在他身上体现得越发明显,也不像那日刚刚醒来时温顺,寻找陆明烛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会以为现下是陆明烛刚随自己来到藏剑山庄——这还算好对付的,不过是逢人就问陆明烛去了哪里,别人只要随口搪塞陆明烛去做事,或是在什么地方云云,就能对付过去,因为叶锦城听进耳中,不过转眼就忘,重新拉着旁人询问陆明烛去了哪里;有时候则以为是陆明烛离开藏剑去长安的那段时日,总惦记着那对弯刀还未铸好,抓着那弯刀的图纸不肯撒手,想方设法地要往剑庐去,这种时候只得人连哄带骗,最终费上很大功夫,将话岔开去,才得缓解;最怕的莫过于下雨打雷,也不知道每一次会想起什么,毫无规律可循,不过只要一听见风雨雷声,就惊恐不已,有时会喊母亲,有时喊唐天越,更有时候喊着陆明烛,若问他怕什么,也说不清楚,只是一味哆嗦。不仅下人最怕这种,因为最难伺候,叶思游也最怕这种,尤其害怕叶锦城提到他的母亲。只要一听见他提起师姐,叶思游便觉得像是被活生生揭开陈年旧伤一样的疼。

  叶锦城每日这样闹腾,旁人都看得出他渐渐憔悴下去。更不好的是,山庄中开始谣言四起,人人都知道,有个人,好好的就疯了,连万花来的医仙般的人物都束手无策;真正知道他为什么疯的,却没有几个人。可谣言就是如此,明明不懂其中究竟,偏会添油加醋,说得仿佛自己亲历其中,再四处传播,进行新一轮的渲染和描绘。原本的事实就并不简单,错综复杂,经过善意的、恶意的抑或是纯粹无聊的加工和改造,开始变成各种各样的情状,每一种都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让人分不清楚谁真谁假,甚至觉得它们全都真实可信。

  叶思游不能堵住每个人的嘴。关于谣言,他经历过太多次,可只有两次最为可怕,一次是师姐当年上吊自尽,一次是如今叶锦城疯癫失心。第一次谣言,从师姐怀胎几月回到藏剑山庄开始,持续了数年,谣言,伴随同情怜悯、嘲讽讥笑的眼神,最后以一封信和三尺白绫作为终结,人一死,谣言转入地下,可他知道,这些谣言从未平息。叶锦城自小聪慧,读书习武,样样过人,后来更是年纪轻轻就成绩斐然,无论是武功,还是生意,都做得让人不能不服,可叶思游知道——也许叶锦城自己也知道——关于身世的不明不白的谣言,伴随着恶意,从未离他远去。他当做听不见,叶思游也当做充耳不闻。好在有唐天越,可唐天越偏偏又离去;叶思游当时从未如此希望叶锦城是真心对待陆明烛,可他到底失望。运命无情,推着唐天越走向死亡,又渐渐将他这个徒儿也拿捏得迷茫,再次亲手推开陆明烛。

  很快就过了小寒,叶锦城的情况越发不好。叶思游再也坐不住,找到白竹商量,说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他这么闹腾下去,白竹也觉得不妙,如今这样无休无止地闹腾,渐而憔悴,白日昏沉,夜晚惊悸,迟早是要出人命的。万般无奈之下,白竹只得应叶思游要求,开始给叶锦城服用安神药物。这药吃下去人倒是安静许多,只是整日昏昏沉沉,十二个时辰,倒有八九个时辰都在睡着。白竹精心思索了几日,终于大致理清头绪,这才找叶思游合计。

  外头又是下着大雪。今年杭州似乎格外的冷,雪也下得格外紧凑。桌上的茶盏底下压着几张药方,都是白竹斟酌了许久才谨慎写下的。

  叶思游两根手指按着眉心,有一口没一口地叹气。

  白竹写完了药方,将笔搁下,道:“你也别叹气了,听我说。他如今吃了这药,看起来是好了许多,可这药不能常吃,过了三年五载,他这辈子,大约也就这样了。如今这样,只是权宜之计,不找到病根,吃什么药也没用。”

  “病根?”叶思游疲倦已极,听闻这话不由得苦笑,“病根,还不就是陆明烛。”

  “游哥,你这是废话,我也知道病根是陆明烛。”白竹剜他一眼,“可如今这个人,莫管他死了还是没死,也只能当他是死了,这条路走不通,只好走别的了。”

  他说着眼睛一转,拿起压着药方的茶盅,随手将里头的残茶泼到地上,将杯子扣回茶盘里。

  桌子上摆着的,是个圆形的大茶盘,里头放着一整套的杯子。一共八只,四白四青。每种颜色各有梅兰竹菊四种纹样。白竹一手拖过那个茶盘,道:“游哥,我给你打个比方。你看,按照平常人来,心里有许多事情,恰如这个盘子,里面许多茶盅。”他说着双手将茶盘整个托起来,在叶思游面前举了一举,“我们想事情,是这样子。他如今,是这样。”

  白竹说着将茶盘放回去,伸手将里面的茶杯一个个捡出来,随意放在桌上。

  “游哥,我们一次可以拿一盘,他只拿得起一个。”

  叶思游若有所思地看着白竹:“这……”

  “你再看。”白竹伸手,利落地将四个青色杯子推到一边,将青白两色分开来,用手笼住白色那一半道:“青色的这些还在,他也许心里从没忘记,可他只肯给我们看到这几个白色的。”他说着一手捡起一个青色茶杯,道:“这是他母亲去世的经历。”说罢推到一边。

  “枫华谷之战。

  “大光明寺。

  “他自己那些小算盘。”

  一时他将所有青色杯子推开,只剩四个白色的。白竹一手拿起一个道:“这个,是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

  “这个,是同你相处。

  “这个,是与唐天越相好的时候。

  “这个,是与陆明烛相好。游哥,你看明白了么?”他说着将四个白色瓷杯依次翻过来,眼神在旁边一扫,随手拿起一颗糖莲子,扔进其中一个杯子里。

  “你就当这糖莲子是他本人。”白竹端起那个杯子示意,随即将糖莲子倒出来,扔进另一个白色瓷杯,再次举起来向叶思游示意,随即将那四个杯子打乱,“这每个杯子花色不同,对于他和我们来说,也都没什么规律可循,他每次要选哪个,想得起哪个,完全是凭他自己,或者,他自己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游哥,你瞧明白了么?”

  “别,我懂了。”叶思游讷讷地开口,白竹这个说法实在太过通俗易懂,易懂得过头,让他后脊梁瞬间浮起一层虚汗,“你是说他一想起一段时日,满心就只有一段,别的一概记不起,直到这一阵过去,再换作另一段,是么?”

  “对,想起唐天越,心里就只有唐天越;想起陆明烛,心里就只有陆明烛;不仅如此,他还把那些不好的统统忘记,只记着这些好事。”白竹指指白色茶盏,将青色的那些隔开到更远一些的位置。

  “那他每次听见雷声雨声都那样害怕,怎么解释?”叶思游凝视着手上的一个杯子,若有所思道。

  “所以我说了,青色的这些还在,他也许心里从没忘记,但是大多数时候,只肯轮流给我们看白色的这几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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