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18)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陆荧走在前面,陆明灯与谷清霜已经各自流下泪来。望着高耸的圣墓山,想到这一路万千苦难,怎能不热泪横流?他们太兴奋,太激动,此时谁都只能顾着自己,或者是流着泪感谢明尊慈悲,或者是亲吻粗砺石道黄沙,没有人能分出神来注意旁人,自然也没有人能注意到陆明烛——他跪了下来。

  陆明烛伸手拉开兜帽,那些栗色的卷发长长了,却被沙漠里的风和热侵蚀太久,不复柔亮,随着他拉开兜帽的动作,枯槁地四散下来,堆拥在肩背四周,又随着他跪地的动作而垂落。

  长风万里,呼啸着挟着黄沙从他面颊周身擦过去,带起一阵阵密实而钝重的触感。

  陆明烛双手手心贴地,重重地磕下头去。

  那些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到地上,石道地面粗砺,似乎冰冷,又似乎炽热。无数的记忆从他的额头与地面接触的时候开始涌现,年少的他随着一路驼铃清越,走上圣墓山,朝日灿烂,夜月明丽,光明心x_ing,普济苍生;绿洲萋萋葱茏,思浑河潺潺不息;圣火燎原无尽,他跟随长老与其他弟子走下圣墓山,穿过茫茫沙海,在夏季艰难地翻越葱岭,来到中原;长安繁华阜盛,东都庄严美丽;春季洛阳牡丹娇艳无匹,夏季清凉雨水洁净多情;一转眼这些都消散淡褪,枯萎飘零,只剩血海地狱,仓惶奔命,路途险阻,危机四伏;弹指一挥间,十年光y-in匆匆而去,星月轮转,四季交替,他如今只能跪在圣墓山下,亲吻地面,低声念诵光明慈父之名。

  陆明烛抬起头来。他缓缓站起身,向前走上一步,随即跪伏,再次重重磕下头去。

  “心王清静恒警觉……与信悟者……增记念……”家乡的语言听起来很熟悉,他以为是身旁一同上圣墓山的明教弟子,许久之后才发觉,那嘶哑破碎的声音,是来源于他自己,“……如有进发坚固者,引彼令安……平正路……我今……我今蒙开佛x_ing眼……得睹四处妙法身……”

  一路走来,他从未再念诵这些话。长风一阵比一阵凛冽,裹挟着黄沙,劈头盖脸地从四面八方向他吹来。宛若这些年他孤身一人在中原,那些像风沙一样,随处而来的流言蜚语,明枪暗箭,一支支,一句句,都带着恶意、嘲讽、考验,尖叫着,讥笑着横挡在深黑险峻的前路。他虽然当时年少,可是从未惧怕这些,只要勇气和坚定还在,明尊所赐的双刀,就能够披荆斩棘。那些光明慈父说过的话,早就融入骨血,沉淀在心底,成为力量和无畏的源泉。只是岁月匆匆,一晃十载,如今中原圣火溃散,教中弟子如同惊弓之鸟四散飘零,受尽诸般苦难——苦难的尽头在哪里?在哪里?在中原十余载时光如梭,他孤身而来,年轻而身居高位的背后,是受尽冷眼奚落、孤独寂寥——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似乎以为自己不会再形单影只,可最后终究又孤身而去。

  “……能听……三……常清静言……是故澄心礼称赞,除诸乱意……真实……”

  石道上冰冷坚硬,似乎还有尖锐的石子,他能感觉到眉心开始微微地痛,痛入一种麻木中去。他并不去管,只是一步一念,再次重重地磕下头去。

  “承前……不觉造诸愆,今时……恳忏……罪销灭……”

  光明慈父,宽容悲悯。光明慈父,怜我世人。光明慈父……承前不觉造诸愆,今时恳忏罪销灭……在额头与地面接触的沉闷声响和模糊不清的低声念诵中,他知道自己犯了罪——诸愆已造,是否恳切忏悔,罪孽就能销灭?

  风吹动石道途中小小驿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黄沙飞舞,它们四处无依,有些悬挂在他的长发间,又簌簌地被吹走。额头上火辣辣痛越甚,越开始转向一种冰冷的麻木,他忘了什么——他一定忘了什么。

  “……慈悲听我真实启……名随方土……无……量……名……”

  有沙被风裹挟,似乎吹进了眼中。陆明烛觉得眼角一痛,他眨动着眼睛,想让那沙粒自己落出来,却怎么也不能如愿。他跪在石道上,抬起右手去揉眼睛。

  左眼被他揉出一点s-hi润,这点s-hi润滋润了他干燥的眼眶,他察觉出一丝丝的舒适,可那点s-hi润越来越多,连带着鼻梁上面开始微微酸痛,大颗的水珠在眼角聚集,陆明烛移开了手,重新磕下头去。

  “……被迫迮者……为宽泰……被……烦恼者……作……欢……喜……”

  他听见大滴的水珠落在地面的声音,眼前一片模糊。这声音像极了暴雨前奏的那一两滴雨点掉落在江南生长青苔的青石路上,模模糊糊中,有个人,似乎跟他一起看无数场江南夏雨,听飞来峰上雷声暗涌。江南夏夜,最是多情,西湖秀美,荷花四绽,风露动人。

  这一路走来,他没有再想到过他。无论路途高深险峻,风雷雨电,都没有让他再想到过他。

  “……慰……愈一切……持孝人……再苏一切光明x_ing……”

  他感觉到有s-hi润的水渍沉重,坠得眼底沉甸甸的,终于再也托不住,顺着两腮蜿蜒而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身下粗粝石路上。风干燥而凛冽,很快就将脸上的泪水吹干,可更多的泪珠滚落下来,沿着先前两腮上的痕迹持续地滚落,他能听见滴答的声音,可是手臂重逾千斤,没法抬手擦拭,只能茫然地,一次又一次地跪伏,磕头,呼唤光明慈父的名字。

  “我今恳切……求……哀诸……愿离r_ou_身……毒火海……”

  忘记他,忘记大光明寺外一见,君子如风,少年俊朗。

  “……今还与我作留难……枷锁禁缚……镇……相萦……”

  忘记他,忘记长安繁盛,风物万千,携手并肩。

  额头在石路上撞出淤痕,渐渐只剩麻木。

  “……令……我如狂复……如醉,遂犯……三常……四处身……”

  忘记他,忘记招魂岗生死相救,忘记桃丘桃花如梦,四下飞飘。

  “大地Cao……木……天星宿……大地沙尘及细雨……如我所犯……诸……愆……咎,其数……更多……千万倍……”

  忘记他,忘记月夜朦胧安谧,中元水灯如星。

  他感觉到眉心有液体流下,粘腻的,他嗅到咸腥的气味,那些液体顺着鼻梁一侧,流进眼睛,再蜿蜒而下,他尝到苦涩的咸。

  “……广惠庄严夷数……佛……起大……慈悲……舍我……罪……”

  忘记他,忘记夏夜多情,忘记荷花带雨,风露清甜;忘记灵隐寺旁雨泉合漱,西子湖边烟水朦胧。

  “……愿施……戒香……解脱水……十二宝冠……衣璎珞……洗我妙x_ing……离……尘埃……严饰净体……令……端正……”

  忘记他,忘记无数次抵死缠绵,忘记多少回娓娓低语。

  “……愿息火海……大波涛……暗云暗……雾……诸……缠盖……”

  忘记他,忘记大光明寺风雷闪电,忘记他乌衣长发,忘记他神情如冰。

  “……降……大……法日……普……光辉……令我心x_ing……恒……明……净……”

  忘记他,忘记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模样,他说过的话,他做过的事。

  长风不息,万里窅然。

  他觉得窒息,额上似冷似热,那些蜿蜒而下的,不知道是血迹还是泪水。风声好像渐渐远去,似乎有驼铃清越,教义频响,焚香的气味安谧地将他包围起来。朦胧中陆明烛觉得耳畔似乎有隐约却又清晰的歌声传来,那声音低沉、好听,哀婉多情,这歌声是在他记忆深处的,他只记得当时听着哀伤,如今朦胧中,似乎才第一次真正听懂。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六十一)

  梅雨冰冷而绵密,青瓦白墙,潮s-hi的石板上,母亲牵着他往前走。到处都很安静,只有轻微的脚步声,母亲不说话,他也就紧紧依偎在她身边跟着走。她站住了,松开他的手,他转了个身,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

  “小公子,小公子……”

  他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是个女人的,模糊,又熟悉,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转过头去,没有什么人。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巷子。江南的梅雨天y-in凉而绵长,两侧的白色高墙和青瓦在身边一路绵延向前。脚上杏色缎面的靴子踩在水中,被飞溅的泥水弄脏了。他走了两步,脚步声回荡在悠长空寂的青石板小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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